國於兩千餘年之前能如此文明發達,當真令人不可思議。
第四大層級:關中至九原直道。
在帝國大道中,只有這一條直道是鄭國單獨列出的。直道者,塹山堙谷而直通目的之大道也。這是一條逢山開路,遇谷填埋,不迂不繞,從關中徑直北上九原的一條大道。所以叫做直道,除大道本身徑直,尚有著久遠的理念根基。秦人秉承周文明,而周人曾經有過一條已經湮滅的直道。《詩·小雅·大東》歌雲:“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唱的便是這條古老的王道——路面像磨刀石一樣光潔,路線像射出去的箭一樣筆直,何其令人神往也!而北上直道所要做到的,則是實實在在修一條這般平直的有實際用處的大道。
鄭國查勘天下大道,所以北上九原,是受了嬴政皇帝的秘密囑託。皇帝派給了鄭國一輛王車,也帶給了鄭國一卷密書,書雲:“北邊匈奴,終將為華夏大患也,不能根除,朕寢不安枕矣!根除匈奴之患,根基在諸多後援;後援之難,道路險狹遙遠。老令可借踏勘燕趙之際,入九原與蒙恬會商,若能勘定一條最具效用之大道,則反擊匈奴事半功倍矣!”鄭國會見了蒙恬,兩人一致認同皇帝見識。歷經月餘踏勘會商,終於確定了修建後援大道的兩大方略:築路以秦趙故道為根基,利用有效路段,取直增補拓寬加固;路政由九原大軍專一管制,專行糧草輜重車馬與大軍馳援。
戰國時期,關中曾經有一條北去上郡、雲中、九原的通道。當年蘇秦說燕文侯曾提到這條故道,雲:“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郡、上谷,彌地數千裡。”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曾率軍經雲中、九原南下襲擊秦國未遂,走的便是這條故道。就實際情形說,關中至九原邊地,不是路不通,而是路難走:一則繞山繞水多迂迴,全程數千裡太過遙遠;二則山道崎嶇坎坷,諸多路段甚或時斷時續,車馬行走很是艱險,無法保障源源不斷的糧草輜重輸送。既往,九原秦軍都是未雨綢繆,事先分段輸送,囤積糧草輜重,否則無以應對突然之需。秦滅六國激戰十年,蒙恬軍始終不能脫身南下,根本原因便在九原形勢之險:歷年所囤糧草輜重堪堪一場大戰,若一戰失利,則無以立即再度出擊,而只能後退據守。蒙恬大軍始終不能放手一戰,非無戰力也,根本在於無法解決二次反擊的後繼糧草。若不具有失敗之後立即展開第二次反擊的能力,則為大局計,秦軍寧可與匈奴長期對峙。這便是在戰國大動盪中錘鍊出來的秦國戰略:軍力固然壯盛,卻依然看重強敵,若無失敗之後再度大舉反攻的戰力與後援,則寧可維持對峙。此等戰略,長平大戰是也,滅楚大戰是也,對匈奴大戰仍是也。唯其如此,秦多大戰,而大戰幾無敗績。
“直道全長,千八百里。老臣謀劃,三五年後開始施工。”
“何以如此?”皇帝顯然有些著急。
“直道工程浩大,非百萬民力無以成其事,須通盤籌劃。”
“老令所言在理。”李斯贊同道,“屆時天下道路盤整完畢,民力可保。”
“好。教胡人再做幾年夢。”思忖良久,皇帝終於忍下了一口氣。
後來,直道終於轟轟然開工了。然則,終究還是沒有全部完成。據當代秦史專家王學理先生之《咸陽帝都記》研究考證:秦直道的起點是林光宮(陝西淳化縣北),咸陽至林光宮,則有一條三百里馳道直通。這段馳道之所以不算作直道,一在於路政法度不同,二在於築路堅固程度不一,三在於管轄體制不同。出林光宮北上,經今日旬邑、黃陵、富縣、甘泉、志丹、安塞、靖邊、橫山、榆林、內蒙之伊金霍洛旗、東勝,最終抵達九原(今包頭地帶),共計十三個縣市,全長一千五百餘里。其選線大部沿子午嶺主脊東側、橫山西側,北出秦長城,越鄂爾多斯東部草原而抵達九原。
秦直道之最壯觀者,在於途徑山地的大道幾乎都在山脊行走,史家稱為“沿脊線”。其遺址路基的寬度尚在三十至五十五米之間,其彎度半徑不少於四十米,足見宏大規制。司馬遷曾步行直道,親自踏勘,在《蒙恬列傳》後邊留下來的感嘆是:“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
究其實,這條無與倫比的高速軍用大道,在西漢之世才發揮了真正的作用。漢文帝能發八萬餘騎兵快速抵禦匈奴,漢武帝能“勒兵十八萬騎,旌旗徑千餘里,威震匈奴”,若無秦直道之力,豈能為哉!太史公不思國家民族受惠,不思反擊匈奴的巨大效用,卻大而無當地浩嘆一聲,將直道歸罪於蒙恬的“阿意興功”,雲山霧罩地迂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