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僧人都知道,但他不說,他也不說。
他知道他是不講人性的魔,卻和他相安無事地處了整整八年。八年,男子征戰沙場,一雙不善持槍的手被磨礪成取人性命的鍘刀,他看著他從少年長到青年,烏漆漆的鬢髮過早地白了,他知道他殺孽太多,終究不會得什麼善終。
他的堡壘越來越堅實,而手下的亡魂也不計其數。這世間,男子別無所求,只求僧人一個還俗陪伴自己一生。
一日他浴血歸來,看著滿目的殘屍,僧人終是忍不住:你若放下屠刀,我願為你還俗。
高樓上,他棄搶斬手,真的發了毒誓。僧人沒想過男子會答應自己,即使他連男子的名諱都不願提起,但男子卻早對他情根深種。
一粒硃砂,透出了血光萬重。他看他顫動,差點將其看作淚珠拭去。但這兇殘的惡徒又怎麼會感到真心的悲切?他是自己一手造成苦果,只有他身死才能終了他的孽。
夢到此戛然而止。
王笙猛地睜開雙眼,發覺淚水浸溼了臉。他竟是在餐桌旁坐著睡著了。他對著這個夢迴味良久,一點一點地咂味,他理出了頭緒,可又沒有全然讀懂。
那殘香已盡,是真的盡了。香爐中,只留有面上一層燒白了的垢。這垢拈在手上,無色無味,忽地就散了。
屋裡無聲地沁入了日光的暖,他的淚痕幹在臉上,他再問佛:無妄親手將自己的至愛推上刑臺,所以他成不了佛,是這樣麼?
佛依舊不會作答,它僵笑的嘴臉表達不了任何情緒。王笙垂目,臉上重現出了前世無妄的神情,他不知道前世的無妄將死之時,手握那人殘骨做制的長生香,也是這樣望著心中之佛的。
無邊思緒從他腦海中流過,猝然,他醒悟了——如夢裡所聞,那自己從小到大每年元月一日的年糕又是誰放在門前的呢?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祖母,可如果一切與自己的前世相扣的話,年糕,只是一個暗語……是無妄與夢中那個男子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這個習性,也沒有第三個人參與。
而自己的祖母,更不可能知道這一切。何況他並不喜食年糕,他祖母也不喜歡。
如果是這樣——他想到了一個人,或者說不是人。
鳳樓。
名伶小鳳樓,病死家中,泛著寒氣的屍首出現在了大半個世紀後的現今。他很可以確定,自己的夢裡沒有這個戲子,前世的自己也並非是此人的相識,他怎會認識自己?
他想起那鬼魅一樣的臉,和根本沒有一點像唱戲之人的身段,和他那落寞無神的眼,他有了一個猜想。
男子死後,由於生前作孽太多,不入輪迴。於是他找尋了一具慘死的新屍,他借屍還魂,在這世間遊蕩至今,只是為了尋找僧人的轉世。
他有東西要給他,但他們之間,糾纏數載,他不願重蹈覆轍。然而,僧人的轉世察覺出了端倪,他只得以這具屍體原主的身份將東西交於對方。
但男子又不願讓轉世全然地忘記自己,所以每年的元月一日,他按照兩人舊時的習慣將年糕用油紙包好,放置於門前。當然,也也不一定是習慣,他也或許只是想還回這段情。
王笙的眼眶再次熱了,但沒有流下任何東西。
他洗了把臉,開啟房門向外跑去。
十一
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是多難?王笙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有人這樣去找過自己,並且找到了。
找一個人尚且如此不易,何況是找一個鬼。或說那不是鬼,是一則沒有記錄在冊的記憶,也是一段塵埃落定的舊事。
三十年間,不如一夢。他此刻心中翻滾的情感,比他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濃烈。被人揪得發緊,被人鑿出了破洞,撕扯著,無力得如同一個垂暮的老人。
第一天,他沒有找到他;第二天亦然;第三天亦然。
他的噩夢已經停息了,所以他只有從無數的細枝末節的回憶裡去尋找他可能出現的地方。他不知道那個時代的人是否愛看電影,他想起曾在與女友約會的影院見過他,他去了許多日,他卻身不在此。
而後,他有問遍了每一個經過樹林的人。他想起這樹林曾經是有名字的,名曰萬宗,取其包羅天下之意。林外高山寶塔寺,寶塔寺上生白塔……後來,白塔滅了,化成那山頂塵埃之一。
萬宗林沒了,高山再高一寸。青城大學選址在此,由一個小小的私塾開始無限擴充套件,變成學堂,學院,再是大學。山被削了,建成禮堂與操場。林子被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