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都有美麗的地方,也都讓人心碎。
就像金子問知道王笙所有的好,與無妄一樣的好,不一樣的好——肖似之間,還有一些千絲萬縷的差別。可他能看到,也僅是看到而已。
此間的王笙,是這萬千紅塵中一個普世的俗人,他有情慾,也應有情慾……他甚至應該有家庭,有子嗣。這曾是金子問求了一世的東西,他曾發了瘋一樣的願用一切換無妄還俗入世,到頭來,成了一個諷刺人的局。
他是這塵世的男女,塵世的男女擅於說愛。金子問冷豔看著那些穿行在校園裡的青年男女,女子走得分花拂柳,男子穿得靚麗光鮮。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所有的愛在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模樣,帶著溫度的,沒有溫度的——例如王笙與他的未婚妻就是帶著溫度的,而金子問此刻的心,就是沒有溫度的。
王笙的未婚妻是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女人,也是青城大學的教師。閒暇時,他們會走在林蔭道上,或者讓王笙騎著腳踏車搭著她前往長滿柳樹的池塘,或者是去學校附近的錄影廳看電影。此時的電影票五十元一張,對於才工作不久的青年教師來說,不是一個很負擔得起的數字。
偶爾,他們也會咬咬牙去市區的影院裡看一些愛情電影。金子問跟在他們的身後,看著這對卑微貧賤的戀人。他想起經年以前,自己所築的地宮裡有一間獨立的放映廳,那時候他的七位姨太太還去拍了時髦的電影,而無妄卻從來沒有坐在過自己的身邊。
王笙有著和無妄一樣的臉與神情,他談戀愛的樣子讓金子問覺得好笑。而今,他的情緒已經不太感染得上悲哀。或許是由於自己本來那具身體的消弭帶走了所有的憤恨與傷情,也或許是這漫如長夜的分別讓他已經無所遷怒。所以他看著王笙的愛情,他只是笑,拙劣的愛情戲,不如這個時代的電影動人。
螢幕上,悲情的男女在為自由高歌,而觀影者並非完全會被其所感動。若是有金子問這樣的看客,就更加尷尬了。他們在哭,他在笑,這兩個世界間總是格格不入的。
金子問將與無妄糾纏的那段時光叫做前世,前世的金子問死去時,他的魂靈坐在自己的屍身之上,也是這樣笑看著人世。那一瞬間,他倏地明白為何嬰孩降生的時候都要發聲慟哭,那是因為他們從此就是這萬千紅塵中的一員——參與其中與做個看客,感覺往往是不一樣。
那年,他死去的一瞬間,不再有肉身的痛苦。
元月一日,三十年前的今天,無妄降生。而他,行刑前腹中唯一的食物還是無妄送來的年糕。
他看著自己支離破碎的身體,那感觸與看剖開的牲畜一般,是一文不值的。而行刑臺下,萬民的歡呼對於他來說也一文不值,他只想找到一個人,他也最終看見了。
無妄站在人群裡,亦是不悲不喜。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毫的悲傷,也看不到一絲毫的喜悅。他違背了約定,依舊持著佛珠,穿著灰青色的袍子,像一個落敗的僧人。
冥冥之中,他們像是站到了同一類別。沒有人不為生死所動,除了佛與魔。
金子問清晰記得,無妄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屍身便離開,那一眼不帶任何的情緒。
若說他還有過什麼怨,也是這一眼所化,他不在意普天之下的任何人對自己的評判,除了無妄。
然而身後一雙手卻在掩面哭泣,那哭聲淒厲入耳。金子問沒想過有人會為自己之死而哭,看見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四
生前,他有七房妻子,無數侍妾。無論是優伶名媛還深閨女眷,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貨色。她們儀態萬千,對於金子問來說不過是胸前閃閃發光的勳章,只用於裝點自己的門面。
那雙手的主人在這庸脂俗粉中,能勾去他一絲一毫的念想。這手,曾風情萬種,讓金子問為那粉白的指尖染上蔻丹;也曾掐過金子問的耳垂,留下道嫣紅的月牙。
他在金子問的耳邊呢喃:我願做你的臣子,你的愛人,你的一切。溫熱的氣息將自己眼角的痣蒸得更紅,滾燙得像一顆心臟。
金子問記得,他叫鳳樓,是自己捧過的伶人。
顛鸞倒鳳,慾海浮沉,無非是逢場而作的戲,如他在臺上的表演。他記得,他眼如彎月,其實都是畫出來的豔麗——他們見過不足十面,回回他的面上都帶著妝。非是他刻意為之,而是那些顏料的顏色早已染進他的皮相。
臺下的鳳樓,只不過是個眉目寡淡的普通男子,遠不如臺上風華絕代,甚至還沒有金子問這金主相貌的一半綺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