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後悔?”
“不後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篤!”的一頓手杖:“創業三難,敗、苦、辱。三關能過,可望有成也。”蘇秦肅然向父親深深一拜:“父親,請賜兒荒田半井。”
“商人無恩,唯借不賜。”
“是。請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幾多?”
“三年為限。”
老人點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蘇亢帶著蘇秦來到郊野農田。秋收已過,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冷清清的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秋風吹過,便覺分外蒼涼。普天之下,只有洛陽王畿還保持著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國人農夫居於王城,收種時節出城便住在私田茅屋,收種之後搬回了城堡消暑窩冬,田野便空蕩蕩的杳無人煙了。從前,作為王畿國人的農戶,各自還都有幾戶、十幾戶的隸農,他們沒有資格住在王城,便在國人的私田裡搭幾間茅屋遮風擋雨,洛陽郊野在冬夏兩季還有些許人煙。可在後來,隸農們也漸漸逃亡,到新戰國當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變法的二十多年裡,洛陽王畿剩餘的隸農幾乎全部逃亡到秦國去了。從那以後,秋收後洛陽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曠野,相比於村疇錯落、四季勤耕不輟的戰國都城郊野,這裡就象一片荒涼冷清的陵園。蘇秦第一次發現,孤零零的蘇莊與遙遙相對的王城,在這蒼涼的曠野竟都顯得那樣的渺小!甚至,連印在童年記憶中高聳的紅牆綠瓦,長長飛簷下的叮咚鐵馬,也都不再輝煌,看去竟那樣破舊醜陋。奇怪,原來如何沒有這種感覺?“季子,這就是那半井荒田。”父親伸出鐵杖,向遠處劃了一個圈兒。
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黑糊糊的井架。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著幾分神秘,幾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傢俬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為一“成”,實際上便是一個灌溉區;“井”內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便兼做了各家的田間小道;“井”與“井”之間的水道叫做“溝”;“成”與 “成”之間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溝洫是官府徵發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溝洫堤岸便是田間大道,兩案栽滿了楊柳,春日柳絮飛雪,夏日綠樹成蔭。這種無數的方格綿延開去,便是一副靜謐康樂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圖。
一千多年過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雞犬相聞的井田詩意,早已經隨著耕作奴隸的逃亡流失而蕩然無存了。剩下的,便只有這空曠的荒野,殘破的茅屋,秋風下無邊的蕭瑟。普天之下,爭城奪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過一浪,大約也只有洛陽王畿的井田還能保留這份空曠與蒼涼。快了,那無邊洪峰的浪頭眼看就要壓過來了,這種無風無浪無聲無息死亡般的平靜,眼看也就要結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這裡平靜的度過三年麼?
“季子,過去吧。”老父親篤篤的點著手杖,大黃聞聲,便嗖的竄進了荒草。蘇秦恍然,大步走到父親前面,手中“義僕”撥打著荒草,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荒井廢墟前。顯然,父親也是多年沒來這裡了,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眯著眼便陷入一種迷茫中去了。
蘇秦默默轉悠著,四面打量了一圈。父親說,這裡原是一個隸農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親精明,當初只買隸農逃亡而主家無力耕種的荒田。所謂“半井”,就是蘇家在暗中買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約有三四百畝地的樣子。蘇家經商,無人專司農耕,買下了也只算買下了,荒田依舊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三間茅屋已經被風雨沖刷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幾面土牆,屋前丈許遠,還留下了一個石舂,舂坑裡竟神奇的生出了一窩野草。門前一方空地,便是原來的小打穀場。三五丈外,是一口豎著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 ,井臺用青石條鋪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還有一副半人高的轆轤樁,只是沒有了轆轤與井繩。雖然荒草已經長上了井臺,但從其歸整的井臺與齊備兩種汲水工具(桔槔與轆轤)仍然可以想見,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後來私家挖的新井。所謂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時期,按照官府堪輿的風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這種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傢俬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