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母親的面前。
“到莫斯科去嗎?”那人低聲問。
“是的,到塔尼亞那裡去。”
“對了!”
他把箱子放在母親身邊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一支菸捲來點著了,稍微笑舉了舉帽子,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門走去。
母親伸手摸了摸這箱子冰冷冷的皮兒,將臂肘靠在上面,很上滿意地望著大家。
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身來,向靠近通往月臺的門口的一條凳子走去。她手裡,毫不吃力地提著那個箱子——箱子並不太大,——走過去,她抬起了頭,打量著在她面前閃現的一張張臉。
一個穿著短大衣的——把大衣領豎起來的年輕人和她撞了一撞,他舉起手來在頭旁邊揮了揮,便默默地跑開了。
母親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像有點面熟,她回過頭來一看,只見那人正用一隻淺色的眼睛從衣領後面朝她望著。這種盯人的眼光好似針一樣刺著母親。於是,她提著箱子的那隻手抖動了一下,手裡的東西好像突然就沉重起來了。
“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母親回想起來,她想用這個念頭慢慢地抑制腦中隱隱不快的感覺,而不想用別的言語來說出這種不快卻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緊縮起來的感覺。
但是,這種感覺增長起來,升到喉嚨口,嘴裡充滿了乾燥的苦味。
這時,母親忍不住想要回頭再看一次。
當然,她這樣做了。
只見那人站在原來的地方,小心地兩腿交替地踏著,好像他想幹一件事而又沒有足夠的決心去幹。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鈕釦中間,左手放在口袋裡,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親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前,小心地、慢慢坐了下來,好像怕型破自己裡面的什麼東西似的。
一種強烈的災禍的預感終於使她想起了這個人曾在她面前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曠地上,是在雷賓逃獄之後;第二次,是在法院裡。那人和在雷賓逃走後向母親問路時被她騙過的那個鄉警站在一起……
他們認得她,她被他們盯住了,——這是顯而易見的。
“完蛋了嗎?”母親問自己,但接著是顫抖的回答:
“大約還不妨事吧……”
可是她又立刻鼓起勇氣嚴厲地說:
“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麼也看不見了,各種想法在她的腦子時像火花似的一個個爆燃起來,然後又一一熄滅。
“丟掉箱子逃嗎?”
但是另外一個火花格外明亮地閃了一下。
“丟掉兒子的演說稿嗎?讓它落到這種人的手裡去……”
她把箱子拿到身邊。
“那麼帶了箱子逃走吧?……趕快跑……”
這些想法都不是她原來的想法,好像是有人從外面硬塞給她的。
這些想法好像燒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頭腦,好像一條條燃燒著的線似地抽打著她的心。
這些想法使母親痛苦,並且侮辱了她,逼著她離開自己,離開巴威爾,離開已經和她心聯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親感到,有一種敵對的力量執拗地緊抓住了她,緊緊地壓迫著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汙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裡。
她覺得,太陽穴裡的血管在猛烈地跳動著,髮根很熱……
這時候,她心裡鼓起一股好像震了全身的猛頸,吹滅了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對自己說:
“可恥啊!”
她立刻覺得振作起來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後,又添了一句話:
“不要給兒子丟臉!沒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觸到一束沒有精神的、膽怯的視線。
後來,她的腦子裡閃過了雷賓的臉龐。
幾秒鐘的動搖使她更加堅定了,心也跳得比較平穩了。
“現在到底會怎樣呢?”她一邊觀察,一邊想。
那個暗探把路警叫來了。
他眼望著母親輕輕地對路警嘀咕著,鬼鬼崇崇,不可告人。
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
又來了一個路警,皺著眉頭聽他說著。這是一個身材高大、沒有刮臉的白髮老人。他對暗探點了點頭,朝母親坐的凳子走了過來,暗探就很快的消失了。
老頭子從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用一種好像生氣的眼光注視著母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