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到處都是敗兵,三五成群地走著,現出很狼狽的樣子,不是落了帽子,就是失了裹腿,有的衣服敞開,有的連番號也撕落了。現在武器也沒有多大用處了:大家把槍提著,拿著,掮著,揹負著。然而甚至在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失掉平日的驕傲,他們還是一樣地橫眉毛豎眼睛在街上找人尋事,常常使人想起他們在這種情形中的故技。於是恐怖的空氣又突然加濃了。
早晨張太太的僕人張升到高家來報告說,在他們那個公館裡駐紮的一排兵已經開拔走了,只剩下兩個老兵留守在那裡,據說他們不久也要走。她們的住房並沒有兵進去,所以東西一點也沒有損失。他又說,梅小姐家裡的僕人也已經到過張家,說是過兩天到高家來接梅小姐回去。這個訊息叫張太太和琴放了心,她們便不再提回家的話了。
下午錢家又打發僕人來,拿了錢太太的帖子向周氏道謝,說這次梅小姐在高家承高大太太厚待,錢太太心上很過意不去,緩幾天等時局平靖了,再過府當面道謝。這個僕人又向梅傳諭她母親的話,說家裡的人平安,她不必掛念,如果她願意在高家玩,多玩幾天也不要緊,不必即刻回家。梅本來打算跟這個僕人一起回去,但是禁不住周氏和瑞珏苦苦地挽留,終於決定留下了。
雖然街上充滿著恐怖的空氣,但是花園裡卻是幽靜,安閒。在這個和平的環境裡光陰過得非常快,不知不覺地到了傍晚。
半圓月掛在天空了,夜還沒有降臨,空氣裡帶著黃昏的香味。天色逐漸加深,而月亮的光輝也逐漸加濃。這又是一個美麗的、溫暖的夜。
在這個公館裡還不到午飯時間,忽然起了騷動,平靜的空氣被擾亂了。最初是四太太的父親王老太爺派人來接她回去,說外面謠言很多,今天晚上恐怕會發生搶劫的事情,高家是北門一帶的首富,不免要首當其衝,所以還是早早避開的好。於是四乘轎子帶走了王氏和她的五個孩子(倩兒和帶淑芳的楊奶媽也跟去了)。接著張家又以同樣的理由派人來把三太太和淑英、覺英、覺人一起接去了。五太太沈氏看見情形不對,便要克定送她和淑貞回孃家去。只剩下周氏和瑞珏,她們的孃家都不在省城,沒有去處,雖然還有兩三家親戚,但是她們臨時也不便到那些人家去躲避,而且家中有客她們也不好躲開。後來到了傍晚,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了,除了兵以外就沒有一個人敢在街上走。
老太爺這天早晨就到他的表弟唐家去了。陳姨太也回到了她的年老的母親那裡。克安在家裡耽擱了一陣,後來也到老丈人家去了。只有克明還留在他的書房裡寫信。這個大公館裡如今就只剩下覺新這一房人。這個靠舊禮教維持的大家庭,突然現出了它的內部的空虛:平日在一起生活的人,如今大難臨頭,就只顧謀自己的安全了。
張太太不能夠回家,便也留在高家陪伴覺新這一房人,本來她對他們的感情特別好,這時候即使可以回去,她也不肯拋下他們。她對覺新說:“我的年紀不小了,我看過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我沒有見過好人得惡報的。你父親做了一世的好人,他的兒女決不會遭禍事。我相信天有眼睛。我還害怕什麼呢?”
她的這樣的話並不能夠使他們放心。夜還很早,街上就沒有一點聲音了。狗開始叫起來,狗叫在平日似乎很少聽見,這個晚上卻特別地響亮。時間過得非常慢,一分鐘就像一年那樣地長久。稍微有一點大的響動,人就以為是亂兵闖進來了,於是腦子裡浮現了那一幅使人永不能忘記的圖畫:槍刺,刀,血,火,女人的赤裸的身體,散在地上的金錢,大開著的皮箱,躺在地上的浴血的死屍。他們帶著絕望的努力跟那個不可抗拒的無形的力量戰鬥,但是他們愈來愈脆弱了,而恐怖卻更兇猛地包圍過來。
他們這時候真願意閉上眼睛不再看見一切,也不再有一點知覺,然而事實上連微弱的燈光也會把他們的眼睛刺痛。它使他們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一個環境裡面。他們一方面禱祝,希望時間快些過去,讓太陽早點升起來;但是同時他們又明白時間過得愈快,恐怖的時刻也就更加逼近。他們好像是一群待處決的死刑囚。固然他們是有著各種性格、各種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對死的恐怖來說,大家都是一樣。更厲害的是女人還有那種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梅姐,假若亂兵真的進來了,我們怎麼辦?”琴這樣問梅道,這個時候大家都聚在周氏的房裡商量避難的辦法,琴說到“怎麼辦”,她自己的心也在顫慄,她不敢想下去。
“我只有這條命,”梅冷冷地說,其實她的聲音很悽慘。她連忙用手矇住臉,她的思想漸漸地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