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所謂“你不說我倒還明白,你越說我越胡塗”了。
英國有許多先前的文章不流傳,我想,這是總會有的,但竟沒有想到它們的消滅,乃因為不寫永久不變的人性。現在既然知道了這一層,卻更不解它們既已消滅,現在的教授何從看見,卻居然斷定它們所寫的都不是永久不變的人性了。
只要流傳的便是好文學,只要消滅的便是壞文學;搶得天下的便是王,搶不到天下的便是賊。莫非中國式的歷史論,也將溝通了中國人的文學論歟?
而且,人性是永久不變的麼?
類人猿,類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來的人,……
如果生物真會進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變。不說類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氣,我們大約就很難猜得著的,則我們的脾氣,恐怕未來的人也未必會明白。要寫永久不變的人性,實在難哪。
譬如出汗罷,我想,似乎於古有之,於今也有,將來一定暫時也還有,該可以算得較為“永久不變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長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長留世上的文學家,是描寫香汗好呢,還是描寫臭汗好?這問題倘不先行解決,則在將來文學史上的位置,委實是“岌岌乎殆哉”〔3〕。
聽說,例如英國,那小說,先前是大抵寫給太太小姐們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九世紀後半,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就很有些臭汗氣了。那一種的命長,現在似乎還在不可知之數。
在中國,從道士聽論道,從批評家聽談文,都令人毛孔痙攣,汗不敢出〔4〕。然而這也許倒是中國的“永久不變的人性”罷。
二七,一二,二三。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五期。
〔2〕指梁實秋。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晨報副刊》發表的《文學批評辯》一文中說:“物質的狀態是變動的,人生的態度是歧異的;但人性的質素是普遍的,文學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偉大的文學作品能禁得起時代和地域的試驗。《依里亞德》在今天尚有人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到現在還有人演,因為普遍的人性是一切偉大的作品之基礎。”這種超階級的“人性論”,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前後數年間所寫的文藝批評的根本思想。
〔3〕“岌岌乎殆哉” 語出《孟子·萬章》:“天下殆哉,岌岌乎!”即危險不安的意思。
〔4〕汗不敢出 見《世說新語·言語》:“戰戰慄慄,汗不敢出。”
文藝和革命〔1〕
歡喜維持文藝的人們,每在革命地方,便愛說“文藝是革命的先驅”。
我覺得這很可疑。或者外國是如此的罷;中國自有其特別國情,應該在例外。現在妄加編排,以質同志——1。革命軍。 先要有軍,才能革命,凡已經革命的地方,都是軍隊先到的:這是先驅。大軍官們也許到得遲一點,但自然也是先驅,無須多說。
(這之前,有時恐怕也有青年潛入宣傳,工人起來暗助,但這些人們大抵已經死掉,或則無從查考了,置之不論。)
2。人民代表。 軍官們一到,便有人民代表群集車站歡迎,手執國旗,嘴喊口號,“革命空氣,非常濃厚”:這是第二先驅。
3。文學家。 於是什麼革命文學,民眾文學,同情文學〔2〕,飛騰文學都出來了,偉大光明的名稱的期刊也出來了,來指導青年的:這是——可惜得很,但也不要緊——第三先驅。
外國是革命軍興以前,就有被迫出國的盧梭,流放極邊的珂羅連珂〔3〕……。
好了。倘若硬要樂觀,也可以了。因為我們常聽到所謂文學家將要出國的訊息,看見新聞上的記載,廣告;看見詩;看見文。雖然尚未動身,卻也給我們一種“將來學成歸國,了不得呀!”的豫感,——希望是誰都願意有的。
十二月二十四夜零點一分五秒。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七期。
〔2〕同情文學 一九二七年春,廣州一小撮共產黨的叛徒在《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上連續發表“懺悔”的詩文,並對他們的叛變互表“同情”;三月間,又在《現代青年》上發表《談談革命文藝》、《革命與文藝》等文章,鼓吹文藝“是人類同情的呼聲”,“人類同情的應惑”等等。所謂“同情文學”,當指這類東西。
〔3〕珂羅連珂(Q。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