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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鐘,他們醒了。她由於喝了茵香酒感到腦袋劇烈的疼痛。同時,她感到小說意亂,因為她似乎看到烏爾比諾醫生又回來了,比從樹上滑下來時胖了些,年輕了些,坐在家門口的搖椅上等著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商香酒的作用,而是由於馬上就要到家廠。
“就要跟死一樣了。”她說。
阿里薩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因為他也隱隱約約地有這種想法,這意味著他回家後再也不能活下去了。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想象再適應另一個不同於船艙的家,吃不同於船上的飯菜,投身於一種對他們來說永遠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樣了。他無法再入睡,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勺下。一會兒,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事情如一把利劍似地刺傷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給曲起來。他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直哭到流盡最後一滿眼淚。只有在這時,他才有勇氣承認他曾經是多麼地愛她。
當他們穿好衣服起來準備下船時,當年西班牙人的關口水道和沼澤地已被拋在後面,輪船開始在海灣裡的廢棄的破船和貯油池之間行駛了。這是一個星期四,燦爛的陽光在總督城房舍的金色圓頂上空升起,但是費爾米納從船欄上卻忍受不了這天堂一般威嚴的地方的惡臭和被鼠晰糟蹋了的堡壘的高傲:現實生活的可怖。無論是他還是她,不用說,都未曾感到這麼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們在飯廳裡找到了船長,他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與他平常的乾淨灑脫的儀表很不協調:鬍子沒刮,眼睛因失眠而佈滿血絲,衣服被前天夜間的汗水漬溼,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還不時打著帶茵香酒味的嗝兒。塞奈達還睡著。他們開始默默地吃早餐。這時,一艘港口衛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們停船。
船長從指揮台上大聲喊叫著回答武裝巡邏隊的問語。他們想了解船上是什麼樣的瘟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傳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長回答只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亂,但處於嚴格的隔離之中。不管是應該在“黃金港”上船的人,還是二十七名船員都沒與他們有過任何接觸。但巡邏隊長不滿意,命令他們離開港灣,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澤地等到下午二點,同時準備辦理隔離手續。船長放了一個鞭炮,打了個手勢,讓領航員繞了個圈子,掉轉船頭回沼澤地去了。
費爾米納和阿里薩在餐桌上聽到了一切,但是船長象是滿不在乎。他繼續默默地吃著飯,一舉一動都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連維護內河船長美譽的禮貌和修養都不顧了。他用刀尖劃開了四個煎雞蛋,在盤子裡用油炸青香蕉片蘸著,大塊大塊地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著。費爾米納和阿里薩看著他,一言不發,象在學校裡坐在凳子上等著宣讀期末考試評分一樣。在船長與衛生巡邏隊對話時,他們沒有作聲,對自己的命運,他們一點數也沒有。但兩人都知道,船長在為他倆著想,這從他蹦蹦跳跳的太陽穴可以看出來。
在船長吃光那盤雞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時,輪船離開了港灣。鍋爐靜悄悄的,船在港漢裡劃破水面,穿過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蓮花和心臟形狀的大荷葉,回沼澤地去了。水面上側身漂浮著的死魚閃爍著光芒,那是被偷偷開船進來的漁民用炸藥炸死的,陸地和水上的鳥兒在它們上空盤旋著,發出尖利的叫聲。加勒比海的風隨著烏兒的喧鬧,從窗戶中吹進來,費爾米納感到她的血液在沸騰,並且陣陣發疼。右邊,馬格達萊納河的潮淹區的水渾濁而緩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邊。
當盤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時候,船長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種放肆無禮的行話開啟了話匣子,一下子把內河航運船長為人讚美的好名聲徹底毀壞I。他不是為他們抱不平,也不是為任河人,而是想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c在一連串粗魯的咒罵之後,他的結論是,掛霍亂旗所陷進的困境,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了。
阿里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說完,然後從窗戶中看了看航海羅盤的刻度盤,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際,看了看萬里無雲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遠能航行的河水,說: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費爾米納震驚了,因為她聽出了昔日聖靈所啟發的那種聲音。於是她瞅了一眼船長:他就是命運之神。但船長沒有看見她,他被阿里薩衝動的巨大威力驚呆了。
“您這話當真?”他問。
“從我出生起。”阿里薩說,“我從來沒把自己的話當過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