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瞭,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裡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餘不多及。
閱後乞付丙丁。
兩渾。即日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裡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只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臺了。”安太太道:“這麼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鬍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裡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慪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姐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臺,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銜。如今是不上烏里雅蘇臺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裡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裡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裡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盡力的地方在裡頭。”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裡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姐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淨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繡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槓,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里雅蘇臺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里雅蘇臺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麼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孃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麼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閒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摺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