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漢人,藏緬語能聽懂,不會說。他說的是自己老家的方言,雖然是西南官話,但有很重的康巴語痕跡。讓本地人來聽都未必能聽懂。 裴天因突然道:“許家寨的人死了活該,等你的未必是好人。” “為什麼……?” “他們養肉太歲。” 贏舟不由得一愣。 太歲。他又一次聽到了這個稱呼。 一開始,是賣山貨的老伯泡太歲酒。 後來,是指路的婆婆,說許家寨的人養肉太歲。 再後來,要進山,老獵戶讓裴天因拜太歲。 最後,就是現在。 贏舟:“我六歲就被拐走了,今年二十,這是第一次回家。太歲到底是什麼?” “大封山裡有很多個寨子,在解放前,一直互相敵視。那時候可沒什麼一家親的說法……山裡的資源有限,只有最強壯的人和他們的家屬可以活下來。” 裴天因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大概是因為在攀爬懸崖,呼吸微沉,聽得人耳朵發癢:“有個獵戶誤入大山深處,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結果開春的時候,他從山裡走了出來,說在山溝裡,是靠吃‘太歲’活下來的。還說太歲可以再生。大家再也不用擔心冬天會餓肚子。” 不用餓肚子,這是生活在貧困山區的人們最樸素的願望。 他們靠天吃飯的時候,並不知道在幾百裡外,自己的同胞已經富裕到可以把牛奶倒進河裡。 “太歲,長在樹根上。像菌子又不是菌子。就像那個人說的一樣,割下來,第二天就能再生。於是家家戶戶都開始養太歲。” “最開始長在木頭上的,叫木太歲。” 那就是老獵戶讓裴天因祭拜的東西。 “再然後,有人發現,石頭上,也能長出太歲。於是那叫石太歲。” “太歲甚至能在水裡長出來,那叫水太歲。太歲很好養活,不需要飼料,不需要澆水,甚至不用光照,第二天就能長出一大團……山裡人靠它,熬過了一個糧食匱乏的冬天。” “不同的寨子對它的看法不一。有人把它當山神,敬若神明;有人把它當山鬼,避之不及。” 贏舟琢磨,是他的腦海,自動把裴天因的話翻譯地這麼文縐縐。 “但又一個冬天結束後,吃太歲的人。全都病死了。村裡的苗醫、彝巫,都治不了。後來也就沒人養太歲了。” 裴天因:“我父母就吃了太歲。在我很小的時候沒了。” 贏舟:“那你……?” “不知道,沒死成。曲目朗嘎說,是山神憐愛我。” 曲目朗嘎是護林隊老獵戶的名字。 裴天因:“而從人身上長出來的,就叫肉太歲。有人說,肉太歲能生死人,肉白骨。許家寨的人就是拐了個人,偷偷養這個。結果爆發了瘟疫。渡河索道就是那時候被其他寨的人割掉的。怕裡面的人跑出來,把病傳給別人。” “那你覺得太歲是神是鬼?” 裴天因思考片刻,反問:“一定要是鬼或者神嗎。為什麼不能是人?” 元問心和荀玉都能聽見耳麥裡,裴天因的聲音。 但沒一個人能聽懂這小子說了什麼。 後來贏舟也不好好說話了。 這讓荀玉很不爽。 就像是自己班上的班花,和隔壁那個經常逃課的鬼火少年,竟然在上課的時候,當著他的面偷偷傳紙條。 他抓心撓肺,想知道紙條上寫了什麼。 結果昧著良心開啟一看,發現兩特務用的是加密文字。 “你們在說什麼啊?”荀玉沒忍住,湊到了贏舟跟前。 贏舟回過神,回答:“一些小時候的事。” “什麼事?難道你們認識?” 贏舟小時候在許家寨,聽那個賣酒的老婆婆說,裴天因的彝寨也在那附近呢。 贏舟還沒想好怎麼敷衍荀玉,裴天因的聲音又一次從耳麥裡傳來:“我到了。安全的,過來吧。” 於是,贏舟合情合理地轉移了話題。並且率先把自己的鐵鉤扣在了繩子上:“走吧,小心點。別掉下去了。” 下面雖然是河,但這個高度掉進河裡,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裴天因的聲音響起:“要不要我去接你?” 贏舟有些意外:“謝謝,不用。” 裴天因不說話了。 這條路不長,大概只有一百米。但贏舟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才緩慢地從山崖一側挪了過來。 看裴天因走的蠻輕鬆,但自己走,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山崖是溼的,有水。手指摳的泛紅也找不準著力點,而且腳下很容易打滑,路面最窄的地方,只能踩住半個腳掌。 他們唯一的安全措施就是腰間帶鐵釦的繩索。 面對這樣的險境,腿能不抖,已經超過了全球999%的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