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1)
這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她拉開窗簾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山。淡淡褐色,平頂,沒有太多的雜草,像是男子寬闊的額頭。她記得少年時他們曾在山頂奔跑,他們溫柔的腳步宛如在輕輕撫順滄桑男子額上的皺紋。日子那麼舒緩,他們像是能夠令山令峽谷都動容的精靈,折了一片白雲做翅膀,就能夠飛起來。她好像又看到男孩站在晨風裡,他手裡握著一束微微發黃的馬蹄蓮,因為迎著勁猛的日光,眼睛微微眯著,神情有些疲倦。她問他,你也來祝福我了嗎?他搖搖頭。然後她就看到他把花朵倒插進泥土裡,那搖搖擺擺的花莖和被玷汙的白色花片
令她想到了他們看到過的那隻自殺的鳥,它一頭栽到泥土裡,義無反顧的姿勢使他們一遍又一遍把它當作烈士提起。
她惶惶地坐起來。是夢嗎?可是她分明已經感到,他來了。他穿得還是那雙�垂皮的舊靴子,半筒不短,能觸到小腿腿肚,他太瘦,又或者因著鞋子本就是他爸爸的,總之他的腿裹在密實的粗布褲子裡塞進靴筒,仍有些晃盪。他還是穿著他的咖啡色小獵裝,雙排扣,脖頸裡圍著一條有一點點細碎流蘇的深紅色提花方巾。他深深地低著頭,把下巴埋在方巾裡。當他緩慢地把頭抬起來時,幽深的眼睛裡的目光宛若遽然飛出來的蝙蝠一樣,銜住了她。然後他向她伸出一隻手,這是一種禮儀,還是一個邀請呢。這應是多少次她深切企盼過的。然而她退後幾步,驚懼地搖搖頭,對他說:你為什麼還要來?請走吧。我要結婚了。
結婚?他面無表情地問,像是在說一件於他們毫不相干的事。
是的,我要結婚了。
不,你怎麼能結婚呢,你是要跟著我走。
這不可能,次次。現在不是六年前,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正說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奔去開門,並略有艱難地轉過頭來對他說:再見吧次次。她走到門邊,讓自己略微鎮定——她知道次次仍沒有離開,她的周遭都是他的氣味,他那溼漉漉靴子上泥土的味道以及他手指上馬蹄蓮莖幹裡汁水的味道。他嚼著的水蜜桃泡泡糖的味道,他偷偷噴在方巾上的他爸爸的古龍水的味道。
哦,次次,她喃喃地低聲叫,卻已經拉開了門。
門外是蘭妮。蘭妮雙手都提著巨大的紙袋,激烈地喘著氣,門一開她就鑽進來,把兩隻大紙袋扔在沙發上。
“哦,小夕,你剛起來嗎?還沒有梳妝打扮嗎?十點鐘我們必須出發,你快些啊,要來不及了!”蘭妮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旋即她又叫出來:
“哦,小夕,你昨天沒有早睡嗎?你的黑眼圈好嚴重的!天哪,我看遮都遮不住!”
她被蘭妮這麼一說,倒是好似自己犯了很大的錯,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她就感到次次柔軟的嘴唇貼到了她的耳垂上,輕聲嘀咕道:
“我倒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黑眼圈恰恰是你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她聽到次次的聲音,臉有點發燙,——次次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麼動人的話。她就要重重地跌進去了,可是內心卻是一慌,連忙轉頭去看,她的身後是撒滿耀眼陽光的窗臺和放在窗臺上的桃紅色觀賞仙人掌。只此而已。她吸了一口氣,立刻轉身跑去洗手間,並關上門:
“次次,走吧。別再搗亂。”她對著鏡子哀求。她不敢去看他,因著太久不見他的樣子,就像久別了陽光的人,乍然地被陽光刺痛了眼睛。可是她又忍不住去看他。此刻她能夠看到他,像一場夢。他就站在她的身後,比她高上大半頭,疊在她身後的身體像個淋溼的紙片兒一樣,軟軟地搭在了她的背後。那麼近,她再次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這讓她有種錯覺,次次離開的這六年只不過是一個冗長的冬天,而她一直不動聲色地等在洞穴裡,直到這種熟悉的氣味像個蹦蹦跳跳的春天一樣再次回來。
可是她不能允許自己這麼想。她擰開水,俯下身子開始洗臉。她想借助水聲把他的聲音淹沒,然而他卻仍舊在說:
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2)
“我說過的,如果你嫁給別人,我一定會來婚禮上搗亂的,記得嗎?”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鬆,可是這冰冰亮的話語卻像料峭冬天裡的小雪花,紛紛鑽進她的身體裡消失不見。她怎麼能忘記這些話呢,這是他留下的僅有的情話,像是她的聖經一樣被她一遍遍溫習著,日日夜夜。她卻不抬頭,讓臉埋在手心那捧溫熱的清水裡:
“這不算,次次,是你先違背了誓言,如果你尚在人間,我也一定不會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