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你就遇到了矢部先生?”藤川問我。
我們站在山坡半腰的一小片平地上,遠處靜靜湧動的漆黑大海,上面浮著點點船燈;近處包裹在明亮燈光中的熱鬧祭典,每年一度的狂歡還沒有結束,這一切被我們盡收眼底<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
夜風從海上帶來了鹹腥溼潤的潮水味道,銀白月光下的樹影斑駁搖曳。這一切都是這樣美,就彷彿一場短暫虛幻的夢,我們聚集在這裡,講述所謂的故事和秘密,然後告別分離,從此天各一方。
這一切的結局,在我對藤川講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殘酷地註定。
“是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誠實地回答她。
我忽然有些後悔用私小說的體裁描述我的這段故事。並非不痛不癢,冷眼旁觀的看客,肆無忌憚地虛構各種無關緊要的細節,而是置身其中,被迫從被侷限的視角出發,猜忌,惶恐,不安,彷彿被布條矇住雙眼,被看不見的鎖鏈鉗住雙腿,每走一步都障礙重重,每接近一處真相都小心翼翼。
但到最後,讀者相繼出現,原本的私小說從獨白變成一幕做作的表演。我拒絕這樣,卻還是不得不自揭傷疤,將那些讓我無比羞愧的事實全盤托出,卻換不得任何理解或憐憫。
我別無選擇。在之前的敘述中,我已經選擇性地向藤川隱瞞了許多細節。比如我的夢,比如我的幻覺。
“抱歉,柳生君,其實我沒怎麼聽懂。”我所看到的藤川很直接,也很誠實。
“我才是該說抱歉的那個。”我是真的感覺到了歉意:“但別介意,現在開始說的那些,才是重點。”
我簡直就像一個大言不慚要完成一幅萬片拼圖的無知小鬼,臨到頭卻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退卻,所以只好象徵性地從一大堆花色中挑出最顯眼的邊框,迅速連成一圈,驕傲地宣佈:“看,至少我知道它有多大!”
自欺欺人,是多麼可笑又可悲。
那個下午,我躲過了與藤川的見面,卻在回去的途中意外地碰見了正在花園裡散步的矢部先生。老人家孤獨地坐在長椅上,身邊並沒有護士陪著。
健康的人通常不喜歡醫院。他們不喜歡病人蒼白的臉,夾雜著麻木或驚恐的神情,消毒水的氣味,甚至護士的鞋跟踩在地磚上的嗒嗒聲。而真正的病人,比如我眼前的這位矢部先生,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光看他的眼神我就該知道,他一定也很透了這裡。
他恨這柔軟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恨自己使不出力的雙腿,恨早春充滿生命希望的陽光,也恨周圍那些有著家人陪伴的病友——在陽光下其樂融融與親人聊天的老人,或是撒開步子在草地上跑來跑去的孩子。
這是他打心底裡羨慕,卻無法擁有的。
他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他,然後我們兩個同時認出了對方。這對我來說並不難。在麻生一家還是我鄰居的小時候,矢部先生,以及他的太太,偶爾會在節日裡被邀請去探望他們。我記得他是個精神的老者,頭髮花白,穿深灰色的正裝,鄰口繫到最高,不苟言笑,看起來氣宇軒昂。
和我的外公——那個生活在橫須賀,酷愛在港口碼頭釣魚,夏天總穿著花襯衫樂呵呵地衝我們微笑的快樂老頭截然不同。
“矢部先生是東京都的議員。”我聽見媽媽悄悄對爸爸說:“我在新聞裡見過他。”
而現在,前議員先生就坐在那裡,原本的威嚴已經被時間消磨乾淨,剩下的只有一具消瘦的空殼。褪去所有曾經的浮華和光環,他終於到了能被稱作糟老頭的時代,不再有閃光燈或政治夥伴包圍他,甚至連原先的政敵,大概都已經將他遺忘<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reads();</script>。
“柳生君。”他皺著眉頭,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這讓我感到十分驚訝。我們離上一回見面已經至少有七八年工夫,和矢部先生簡單的越變越老不同,我由國小生變成了高校生,個子高了,五官也逐漸長開,就連有時候我自己翻看過去的相簿,都會認為這不是一個人。但他偏偏一眼認出了我。
尤其當他念到“柳生”這幾個音節時,我忽然感到沒來由的害怕,雖然他語氣平平,並沒有任何波瀾。
我不得不再次中斷自己的敘述。而藤川似乎也已經對我三番五次的欲言又止習以為常,只是耐心地沉默著,一點也沒有流露出著急。她的體貼讓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