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兒頭有些暈。溼柴燃了。水泡兒在滋滋地呻吟。溼柴的火焰很潤,不似乾柴那麼燥。這很潤的火烤著瑩兒的臉,臉也燒了。媽的說話聲還在響,但瑩兒的心卻叫呼呼作響的火焰脹滿了。因為媽說的,還是那重複了無數次的話。就像她做的,也是重複了無數次的事一樣。不用聽,瑩兒就知道媽會說啥,也知道媽在想啥。人說知子莫如父,其實知母也莫如女呢。媽是個啥人,瑩兒太知道了。
爆炒了一陣,媽取來盤子,把黑紅色的雞肉舀到盤子裡,又取過碗來,挑下幾塊雞腿和馬子肉,就端了盤,顛兒顛兒去書房了。書房裡響起了徐麻子誇張的聲音:“哎喲!親家,你咋幹這號子事?可真叫人過意不去了。”媽說:“喲,親家,不就是個土雞嗎?自個兒養的。這扁毛蟲,生來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親家吃,我養它做啥?”瑩兒感到好笑。平素裡,一提徐麻子,媽總是一臉不屑,不是譏他“雨打沙土地”,就是笑他“光腚坐簸箕”,或罵他不是個好鳥,女人身上來紅也不饒人。今日個,轉五百四十度大彎了,還把下蛋最厲害的蘆花大母雞也殺了。聽那話,這雞,只有徐麻子配吃。
瑩兒感到好笑,卻又突地悲哀了:媽,你咋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莫非,你眼裡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漢?當初,你不是說你的丫頭天上有地下沒有嗎?不是覺得除了當今聖上的大太子別人都“辱沒”了她嗎?後來,降格成了交換的物品。現在,嫁個屠夫,也得巴結徐麻子了。媽,我也是人呀。那怕你問問我,叫我答覆你一次,也算當了一回人。
瑩兒取過灰鏟,用灶膛裡的敗灰蓋了火籽兒。她輕輕地拍那灰堆,卻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個說法,心突突突跳了幾下。眼淚卻由不得湧了出來。狠心賊,她罵。淚花裡顯出靈官的臉來。挨刀的冤家。瑩兒直視著那雙眼睛。冤家,無福當你的女人,我就當你的嫂子。一個死了,還有一個哩。
她想笑,卻不由得哭了。
在書房裡傳來的徐麻子和媽的歡笑聲中,瑩兒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白虎關》第九章(1)
“一身的紫肉兒苦幹了,腔子裡掙下個病了。”
1
沒當沙娃前,猛子並不覺沙娃難當。現在才發現,沙娃那口飯,並不好吃。他才幹了半日,就覺得散了架。每個骨帽,每個汗眼,都發出聲來叫疼。但他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當沙娃再苦,也比在家府祠裡受汙辱強。按家法,若有人偷了東西,就逮到那裡,招了族人,數出罪狀,不論男女,都啐。猛子願死,也不願叫人啐。他知道,這事兒,雙福做得出。他那口惡氣憋許久了,早想找個機會出了;可沒想到,沙娃如此之苦。
下木籠時,猛子發現,大地正吱呀亂叫著,拚命擠木籠呢。剛開窩子時,沒用木籠,大地便獰笑著,一抖身,嘩啦,幾個沙娃就沒命了。後來,就用木籠:將那粗木條,搭成井樣,夾以柳條樺條。但大地是不甘心的,它咋甘心叫人在身上扎洞呢?它就擠,擠呀擠,猛子就聽到那吱呀了。但他仍硬了頭皮下行,沿了繩做的軟梯,腳一動,繩也亂動,晃呀晃呀,腦子就暈了。但別的沙娃不在乎,大地雖在叫,繩梯雖亂扭,但他們不在乎。猛子也是長了卵蛋的,人家下木籠,你就得跟上。
一股潮溼氣撲鼻而來。那氣味,陰陰的,有股黴味,已有潮溼的跡象了,但還沒出水。這是新開的窩子,離見底還有老長一截。這是最苦的時候,你見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你只有出臭力,將那沙石裝入揹簍,再沿了繩梯,顫巍巍上去,倒到那人造的“山”上。
因井底小,一班四人:兩個“背手”,負責背沙石;“鍁家”往筐中裝沙石;那“鎬手”王禿子,則掄了鎬,瘋子似畫弧,把那整塊的大地,弄成一堆狼藉的碎末。初見王禿子仇恨的眼神,猛子的脊樑上一陣陣發冰。他覺得土地爺一定會疼的。那長可盈尺的鎬頭邊往土裡戳,邊叫出磳牙的聲響。那聲響塞滿了井,撞得猛子牙根發酸。若在平時,他會捂了耳朵,但今天,他想看看自己的耳朵能忍耐成啥樣。……你個驢日的耳朵,老子能忍,你也就忍一忍吧。他想到雙福那發亮的眼睛,裡面裝滿了嘲弄。猛子冷笑一聲,啐口唾沫,背起裝了沙石的揹簍,上了繩梯。
鍁家定然想討好雙福,在揹簍裡裝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發現了這一點,但他不怕。他眼裡的“鍁家”也是雙福。你能裝,老子就能背。只是那繩子入肉太深,簡直能覺出疼了。猛子抖抖揹簍,上了繩梯。
那繩梯,用兩道粗棕繩,中間橫以木棍,在空中亂顫。揹簍也隨了繩的晃撕扯身子,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