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則長期住在城南的精神病院。父親拒絕了我的要求,父親說:“那地方你最好別去。”
我說:“為什麼?”
父親沒說話。一旦談起水果街他總顯得諱莫如深的樣子。他不喜歡我對他提起水果街。我能夠理解父親不允許我去水果街,畢竟那是個隱藏著父親秘密的地方,多年來父親一直想遺忘和忽略那個秘密。所以此後經年我對水果街的印象一直是迷幻而模糊的,它同一個叫做紅香的老女人一起神秘地籠罩在我的內心深處。不過我還是透過某種玄幻的力量看到了水果街,它橫在日益繁榮的同州城一隅,狹小而落魄,我看到了它泛著青光的青石板路,還看到了它長滿青苔的牆角以及每家每戶堆放在窗前的蜂窩煤,它們親切而曖昧地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
我在加拿大一個叫做渥太華的城市讀了六年的書,在這六年裡,父親的事業也略有小成,開了個不大不小的中國餐館,不好的事情則是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院的檢查結果顯示他患上了腎功能衰竭,身體浮腫得不成樣子,醫生說要不了多久就會惡化成尿毒症。
這一年我取得了渥太華大學的碩士學位,我對父親說:“我不想再讀書了,我想出去工作。”父親漠然地看著我說:“不讀了也好。”
“我想回中國。”我說。
對我想回國的事情父親未加阻止,相反的是他竟然表示了支援,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是呀,你是該回去了。”父親在病床上給了我一個土黃色的信封,信封上赫然寫著“同州水果街29號202屋紅香女士收”。父親指著信封說:“你回去後到這個地方看看,也算代替我去看看。”
“我會去的,你不交代我也會去看的。”我說。我差一點兒就要說我是代表他去贖罪的。在海外的這幾年父親斷斷續續地給我講述了他的身世,父親說這個世界讓他從一出生就陷入了尷尬之中,時隔多年他依然無法擺脫這尷尬帶給他的心靈之痛。
在同州下飛機後的第二天我便去了水果街。六年的海外生活並未能改變我對水果街的好奇,我從皇家酒店門口坐上計程車,司機聽我說去水果街,有些不解地說:“哪個水果街?”我說:“就是水果街呀,城北的水果街。”司機依然不解地說:“我好像沒聽說過水果街。”我低下頭想了想,然後說:“那條街道以前住的全是賣水果的,街口有個水果市場。”司機這才恍然大悟地說:“我知道了,知道了。”
水果街的面貌符合我的所有想象,狹長、破敗的街道對我來說毫無陌生感,街道兩旁的小院子都很陳舊,散發著落寞的氣息。我首先在街口看到了一個算卦老人,他白髮皓須,眼眉長長的,很像一個雲遊多年的道士,我把信封拿出來問他:“請問您知道29號在哪裡嗎?”他瞥了我一眼,目光蒼老但卻柔和,他指著一幢很舊的樓房說:“就是那裡。”
紅香 第十五章(7)
那幢樓房就是水果街29號。
我找到了202屋。
來給我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我問她:“請問這是紅香女士的住處嗎?”婦女手扶門框很驚訝地看著我說:“誰?紅香?紅香是誰?”
我說:“這裡以前的住戶是不是叫做紅香?”
婦女想了會兒說:“不是。這裡以前的住戶叫做葛惠珍,不叫紅香,水果街上就沒叫紅香的人。”
我半信半疑地說:“她現在還住在這裡嗎?”
婦女說:“不在了。”
“那您能告訴我她現在住在哪裡麼?”
“住在地下。她死了,得尿毒症死的,去年就死了。”婦女說。等我就要離開時,婦女卻恍然大悟似的說:“請問你是?”我連忙說:“我是她的親戚,剛從國外回來的。”婦女便說:“國外?你等等,這裡有你的東西。”我驚訝地說:“什麼東西?”婦女卻返身回屋去了,不一會兒捧著一個老式梳妝盒出來了,她說:“葛惠珍死前說,會有人來看她的,她要我把這個交給來看她的人。”
我捧著梳妝盒陷入沉思。
我幻想中的躺在嘎吱嘎吱響的竹椅上行將老去的紅香死了。我悻悻地走出了水果街,心裡升起一陣憂鬱的霧靄。我沒能看到我的父親的秘密,也沒能看到歷史散射下的我的鹿氏家族的過去。
走到街口時我依然在心裡唸叨著紅香這個名字,與此同時我回頭望了眼陳舊的水果街,它曲折得就像人的一生一樣展現在我眼前,吞噬和切斷了我對它多年來的幻想。許多過往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我,從他們的神情裡我看得出他們都是些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