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天色深一點。她可不曉得山上的東西是不是也全是藍顏色的。對於海,她只見過三海公園的“海”,不知道真正的大海要比三海大多少。
她不由的又問出來:“大海比三海大多少呀?”“大著不知有多少倍!幹什麼?”
她笑了一下。“正想,老三看見了海沒有!”
“他什麼都看見了,一定!”
“那多麼好!”韻梅閉上了眼,心中浮起比三海大著多少倍的海,與藍石頭藍樹木的藍山。海邊山上都有個結實的,勇敢的老三。
這樣,一個沒有出過北平的婦人,在幾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鍛鍊得更堅強,更勇敢,更負責,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與大海。她的心寬大了許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牆的院子開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許便是她的國家。
82
身上帶著秦嶺上的黃土,老三瑞全在舊曆除夕進了西安古城,只穿著一套薄薄的棉學生裝。
在這以前,他的黑豆子似的眼已看見了黃河的野浪,揚子江心的風帆,三峽的驚濤,與亂山中連茶葉都沒見過的三家村。
對於他,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北平。可是,每一個地方都使他更多明白些什麼是中國。中國,現在他才明白,有那麼多不同的天氣,地勢,風俗,方言,物產;中國大得使他狂喜,害怕,顫抖。連各處的雲與蚊子都不一樣!他沒法忘了北平,可也高興看那些不同的地域。那滾滾的黃流與小得可憐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經人力經營過的。可是它們也就因此有一種力量,是北平所沒有的一種力量,緊緊的和天地連在一處。假若那人為的,精巧的,北平,可以被一把大火燒光,這些河流與村莊卻彷彿能永遠存在——從有歷史以來,它們好象老沒改過樣子,所以也永遠不怕,不能,被毀滅。這些地方也許在三伏以前就是這樣,而且永遠這樣。它們使他擔心它們的落伍,可也高興它們的堅實與純樸。他想,新的中國大概是由這些堅實純樸的力量裡產生出來,而那些腐爛了的城市,象北平,反倒也許負不起這個責任的。
他也愛那些腳登在黃土上的農民,他們耕植的方法是守舊的,他們的教育幾乎是等於零的,他們的生活是極端艱苦的,可是他們誠實,謹慎,良善,勤儉。只要他們聽明白了,他們就(哪怕他們自己須捱餓呢!)不惜拿出糧食,金錢,甚至於他們的子弟,獻給國家。他們沒有北平人那樣文雅,聰明,能說會道,可是他們,他們,負起抗戰的全部責任;中國是他們的。是他們,把秦嶺與巴山的巨石鏟開,修成公路;是他們,用一筐一筐的灰沙,填平水田,築成了飛機場;是他們,當敵人來到的時候,燒了房屋,牽了牛馬,隨著國旗撤退;是他們,把子弟送上前線,把傷兵從戰場上抬救下來。有這樣的人民,才有吃不飽,穿不暖,而還能打仗的兵。
有他們,“原始的”中國才會參加現代的戰爭。
他們不知道多少世界大勢,甚至不認識自己的姓名,可是他們的心中卻印著兩三千年傳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別個是非。假若他們不知道別的,他們卻知道日本人不講理。這就夠了。他們全用血肉和不講理的人見個高低。因為山川的阻隔與交通的不便,使他們顯著散漫,可是文化的歷史與傳統的道義把他們拴到一處:他們都是中國人,也自傲是中國人。
這樣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驕傲的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而不僅是北平人。他幾乎有點自愧是北平人了。他有點知識,愛清潔,可是,他看出來,他缺乏著鄉民的純樸,力量,與從地土中生長出來的智慧。有許多事,鄉民知道,鄉民能作,而他不懂,不能作。他的知識,文雅清潔,倒好象是些可有可無的裝飾;鄉民才是真的抓緊了生命,一天到晚,從春至冬,忙著作那與生命密切相關的事情;而且到時候,他們敢去拚命——儘管他們的面板是黑的,他們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熱更紅一點。
他開始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看著自己身上的破衣服,鞋子上的灰土,和指甲縫中的黑泥,他不單不難過,而反覺得應當驕傲。他甚至於覺得鄉民身上若有蝨子,他就也應當有幾個。以前,在北平的時候,他與別的青年一樣,都喜歡說“民眾”。可是,那時節,他的“民眾”不過是些無知的,骯髒的,愚民。他覺得自己有知識,有善心,應去作愚民的尊師與教主。現在,他才知道,鄉民,在許多事情上,不但不愚,而且配作他的先生。
他開始放棄了大學生的驕傲,而決定與鄉民們在一塊兒工作,一塊兒抗敵。而且,要把他所知道的教給鄉民;同時,也從鄉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