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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錢大老爺怔了怔,開朗地大笑起來。笑畢,他說:“你們以為本官真要撥光孫丙的鬍鬚?他今日鬥須雖然落敗,但他的鬍鬚其實也是天下少有的好鬍鬚。他自己要拔光,本官還捨不得呢!本官與他鬥須,一是想煞煞他的狂氣,二是想給諸位添點樂趣。孫丙,本官恕你無罪,留著你剩下的鬍鬚,回去好好唱戲吧!”

孫丙跪地磕頭。

群眾感嘆不已。

鄉紳諛詞連篇。

眉娘跪在地上,目不轉睛,仰望著錢大老爺迷人的面孔。

“孫家女子,大公無私,身為婦人,有男子氣,實屬難得,”錢大老爺轉身對錢穀師爺說,“賞她一兩銀子吧!”

第六章 比腳

皎潔的滿月高高地懸在中天,宛若一位一絲不掛的美人。三更的梆鑼剛剛敲過,縣城一片靜寂。夏夜的清風,攜帶著草木蟲魚的氣息,如綴滿珠花的無邊無際的輕紗,鋪天蓋地而來。赤裸裸的月光,照耀著在自家院子裡漫遊的孫眉娘。

她也是一絲不掛,與月亮上下輝映。月光如水,她就是一條銀色的大魚。這是一朵盛開的鮮花,一顆熟透了的果子,一個青春健美的身體。她從頭到腳,除了腳大,別的無可挑剔。她面板光滑,惟一的一個疤,藏在腦後茂密的頭髮裡。

這個疤是被一頭尖嘴的毛驢咬的。那時她剛會爬行。她不知道母親已經喝了鴉片,橫躺在炕上死去。她在穿戴得齊齊整整的母親身上爬著,恰似爬一座華麗的山脈。她餓了,想吃奶,吃不到,她哭。後來她跌到炕下,大哭。沒人理她。

她往門外爬去。她嗅到了一股奶腥味。她看到一匹小驢駒正在吃奶。驢駒的媽媽脾氣暴躁,被主人拴在柳樹下。她爬到了母驢身邊,想與驢駒爭奶吃。母驢很惱怒,張口咬住了她的腦袋,來回擺動了幾下,就把她遠遠地甩了出去。鮮血染紅了她的身體。她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鄰居。好心的鄰居大娘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往她的傷口上撒上了許多石灰止血。她受傷很重,人們認為她必死無疑。她的風流成性的爹也認為她必死無疑,但她頑強地活了下來。十五歲前,她一直很瘦弱,後腦勺子上一個大疤明亮。她跟著爹的戲班子走南闖北,在舞臺上演小孩,演小妖,扮小貓。十五歲那年,她如久旱的禾苗逢了春雨,個頭噌噌地往上鑽。十六歲時,她頭上的黑髮蓬勃生長,如砍掉了樹冠的柳樹,爆炸般地抽出了茁壯茂密的芽條。黑髮很快地就把腦後的明疤遮住。十七歲時,她皮下的脂肪大量積澱,這時人們才知道她是一個姑娘。而在這之前,因為她的大腳和毛髮稀少,戲班子裡的人一直認為她是一個禿小子。十八歲時,她發育成為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姑娘。人們遺憾地說:“這閨女,如果不是兩隻大腳,會被皇帝選做貴妃!”

因為兩隻大腳,這個致命的缺陷,二十歲時,她已經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後來,美貌如花的孫眉娘委屈地嫁給了縣城東關的屠戶趙小甲。眉娘過門後,小甲的娘還沒死。這個小腳的女人,厭惡透了兒媳的大腳,竟然異想天開地要兒子用剔骨的利刃把兒媳的大腳修理修理。小甲不敢動手,老太婆親自動手。孫眉娘從小跟著戲班子野,舞槍弄棒翻筋斗,根本沒有受三從四德的教育,基本上是個野孩子。

當了媳婦,忍氣吞聲,憋得要死。婆婆揮舞著小腳,持著刀子撲過來。積壓在眉娘心頭的怒火猛烈地爆發了。她飛起一腳,充分地顯示出大腳的優越性和在戲班子裡練出來的功夫。婆婆本來就因為小腳而站立不穩,如何能頂得住這樣一個飛腳?——一腳飛出,婆婆應聲倒地。她衝上前,騎在婆婆身上,如同武松打虎,一頓老拳,擂得婆婆哭天搶地,屎尿廚了一褲襠。捱了這頓飽打後,老太太心情不舒坦,得了氣臌病,不久就死了。從此,孫眉娘獲得瞭解放,成了實際上的家長。她在臨街的南屋開了一家小酒館,向縣城人民供應熱黃酒和熟狗肉。丈夫愚笨,女人風流,美人當壚,生意興隆。城裡的浮浪子弟,都想來沾點羶味,但似乎還沒有一個得逞。

孫眉娘有三個外號:大腳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

鬥須大會之後十天,錢大老爺的瀟灑儀表和寬大胸懷在縣城百姓心中激起的波瀾尚未完全平息,又迎來了張燈結綵看夫人的日子。

按照慣例,每年的四月十八,平日裡戒備森嚴、別說是普通百姓,就是縣衙裡的頭面人物也不能隨便進出的三堂,卻要整天對婦女兒童開放。在這個日子裡,知縣的夫人,從一大清早起,就要在知縣的陪同下,盛妝華服,端坐在三堂前簷下,面帶微笑,接見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