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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嗚嗷一聲叫,山呼海嘯,兔子交配,終於天定地定。俺看到,一隻白虎,一隻黑豹,相距半丈遠,各自狗坐著,伸出大舌頭,舔著肩上的傷口。這一場虎豹大戰,看得俺眼花繚亂,心花怒放,膽戰心驚,渾身冒汗。但它們沒分出勝負。
在它們咬成一團時,俺很想幫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錢大老爺惡狠狠地看著俺爹,臉皮上掛著一絲輕蔑的笑容。俺爹臉皮上掛著輕蔑的笑容,惡狠狠地盯著錢大老爺。俺爹根本就不把這個將小奎打了個半死的知縣看在眼裡,俺爹真豹、真驢、真牛。這兩個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劍交鋒。噼噼啪啪,火星子亂濺。火星子濺到俺臉上,燙起了幾個大燎泡。他們的目光膠著了一會,誰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簡直是提到了嗓子眼裡,一張口就會蹦出來,落地就變成野兔子,撅著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跑到南坡啃青草。什麼草,酥油草,吃得飽,吃得好,吃多了,長肥膘,再回來,俺的胸膛裡盛不了。俺看到它們的肌肉都繃緊了,藏在肉掌裡的趾爪都悄悄地張開了。它們隨時都會撲到一起,咬成一個蛋。在這危急的關頭,俺老婆香氣撲鼻地從裡屋走出來。
她臉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層層瓣瓣瓣瓣層層地往外擴張著。她的小腰扭啊扭,扭成了一股繩。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閃爍了一下就隱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香又甜的皮肉裡了。俺老婆裝模作樣地跪在地上,用比蜜還要甜、比醋還要酸的聲音說:“民女孫眉娘叩見縣臺大老爺!”
俺老婆這一跪,刷地就瀉了錢大老爺的底氣。他的目光偏轉,學著傷風的山羊一樣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裝咳嗽,俺雖然傻,但也能看得出來。他側眼看著俺老婆的臉,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螞炸,跳來跳去,嘭嘭地撞到牆上。他的臉可憐巴巴地抽搐著,不知是害羞,還是害怕。
他連聲不迭地說:“免禮免禮,平身平身。”俺老婆站了起來,說:“聽說大老爺把俺爹抓進了大牢,在洋人那裡討了個大賞,俺準備了黃酒狗肉,正準備給大老爺去賀喜呢!”
錢大老爺子笑了幾聲,問了半天才回腔道:“本官食朝廷俸祿,豈敢不盡職盡責?”
俺老婆浪笑一陣,毫不顧忌地上前揪了揪錢大老爺的黑鬍子,捋了捋錢大老爺的粗辮子——俺娘怎麼沒給俺生出一條粗大的辮子呢——又無法無天地走到檀木椅子後邊,揪了揪俺爹的小辮子。
她說:“你們倆,一個是俺的乾爹,一個是俺的公爹。乾爹抓了俺的親爹,又要讓俺的公爹去殺俺的親爹。乾爹公爹,俺親爹的命就掌握在你們兩個手裡了!”
俺老婆說完了這些瘋話,就跑到牆角上哇哇地乾嘔起來。俺心痛老婆,羞答答地上前,去給她捶背。俺說老婆,你是不是讓他們給氣病了?她直起腰,眼睛裡汪著淚水,怒衝衝地說:“傻子,你還好意思問我?老孃給你們家懷上了傳宗接代的孽種啦!”
俺老婆嘴裡罵著俺,眼睛卻看著錢大老爺。俺爹的眼睛仰望著屋頂,大概是在尋找那隻經常出現的胖大的壁虎。錢大老爺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動起來,憋了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這個樣子。俺看到汗水從他的頭髮裡流出來。刁師爺上前,打了一個躬,說:“老爺,先辦公事吧,袁大人還在公堂上等著回話呢!”
錢大老爺抬起袍袖沾沾臉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亂了的鬍鬚,又學著山羊咳嗽了一陣,然後,青著臉,極不情願地給俺爹做了一個長揖,道:“如果下官沒有認錯,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趙甲趙姥姥了。”
俺爹手捧著那串檀香佛珠站起來,驕傲地說:“小民趙甲,因有當今皇太后親自賞賜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給父母官下跪了。”
說完話,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鐵鏈子還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舉起來,彷彿在期待著什麼。
錢大老爺退後一步,雙腿併攏,理順了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額頭觸地,用哭咧咧的聲音說:“臣高密縣令錢丁敬祝皇太后萬壽元疆!”
錢大老爺敬祝完畢,爬起來,說:“非是下官敢來勞動姥姥玉趾,實是山東巡撫袁大人有請。”
俺爹不理錢大老爺的話茬兒,雙手捻動著佛珠,眼睛望著屋笆上那隻壁虎,說:“縣臺大老爺,小民臀下這把檀香木椅子,是當今皇上賞給小民的,按照官場的規矩,應該是見物如見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