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炕上就議論開了,有的說見過,誰知道啥狗屁傢什?操,日本人本來就是鬼,再弄個鬼怪的面具戴,豈不是更像他媽的鬼了?
“俺看見往山洞裡搬運東西哩,淨是些罈罈罐罐的鐵傢伙。”老宋頭說:“看架勢,挺沉的傢伙,興許是鉛鑄的罐子呢。”
老宋頭的鼻孔不順暢,嗓子裡有痰,咳嗽了好一會兒,又說:“皇軍從山洞裡拽出來不少死屍呢。”
老郭心生疑竇,便問:“你咋知道是燻死的?”
“俺挑擔去,離的老遠了,就聞到了臭味兒,臭大蒜的味兒,真噁心。”
“咦?”
“俺知道不好,捂著嘴往回跑,”老宋頭歇了歇,說:“俺嗓子腫了,上不來氣兒,鼻子堵得慌。”
眾人明白了:“哎呀,八成是中了毒氣吧?”
“能嗎?”事情確實難以置信。
旁邊人議論:“老宋的脖子臉憋得不是好色。”
“咳,真是毒氣。”“作孽啊!”
突然,老郭說:“他們不會來燻死咱們吧?”他們顯然是指日本人。
眾皆愕然,後來有聲音罵:“操!就不能尋思點兒好事兒?”“俺可不想死哩。”多數人不滿:“就是嘛,別講這死死死的,晦氣!淨做噩夢!”
一大炕人都不吱聲,靜靜聆聽窗外的天籟之音。耳朵裡有不可捉摸的聲響,極遼遠又極細切,彷彿山泉嗚咽,又像牛兒嚼草。不知過了多久,滿屋子奏起了七高八低的鼾聲,還有喃喃的囈語。有心事的時候就是失眠的時候,與其翻來覆去地折騰,還不如出去方便,老郭悄悄爬了起來。重新系上褲子時,郭佔元忽然想到藏在樹林裡的望遠鏡,不可抑制的念頭湧上了心頭。遲疑了片刻,回身看看伙房,再聽聽那裡的鼾聲,便向黑暗的深處走去。
路伸向山林,很是溼滑,好在他熟悉路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鞋子很沉重,粘滿了泥巴,顯然翻起了帶著嫩草的泥土。真黑啊,四周是渾然一體黑暗,他抬頭往前面看,黑咕隆咚的。老郭心頭髮緊,再回頭一看,遠處是模糊不清的光暈。他他感到了害怕和無所適從,就站住了,又不甘心就這樣回去。愣了片刻,摸索著樹幹往山上走,小心翼翼地不讓枝條彈來刮臉,費了好大工夫,才找到了望遠鏡。手指觸及冰冷的鏡身時,心不由得狂跳起來。望遠鏡確實奇妙,一下子拉近了距離。紅房子恍如塗著口紅的慰安婦,俗豔而又憔悴。大門居然還圈著一大片草皮,夜幕裡幾盞燈光一打,很有些璀璨的意思。他看了好久,紅房子無人出入,沒有任何動靜,他不禁想到了那個金蓮花,想到了那肌膚和故做聲張的嬌嗔。他嘆了口氣,忍不住將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人影綽綽,隱約是士兵的佇列,模糊中有微弱的亮光閃動,大概是槍刺吧?他想。這一切看得不是很清楚,調整焦距,那佇列便虛幻進黑暗之中,直看得眼睛痠疼。仰脖向上,幽藍而怪誕的光圈下,是交錯的樹枝,越過樹尖,就稀疏的星斗。星星彷彿樹梢上的果子,用望遠鏡看時便霧化成含混的水氣了。樹枝和星星彼此離得那麼近,離老郭卻是那麼遠,依偎樹幹上喘息,想得有些痴迷了。
山下的隊伍緩緩移動,像兇殘的蛇匍匐遊過。隊伍越走越近,日本兵的腳步極輕極輕的,隨行的狼狗都悄無聲息。來到岔路口時,有領頭的嘀咕幾句,隊伍就分成了兩路,一路包圍了勞工窩棚,另一路直奔伙房而來。奔伙房而來的鬼子兵大約有十幾人,一路縱隊躬腰疾跑,老郭一眼看出,前面帶隊的黑影是宮崎。不祥之感緊緊扼住了喉嚨,他一動不動地躲在樹林裡。他極力控制住自己,咬緊牙齒,不讓它們嘣嘣地嗑。不多時間,伙房騰地烈焰升起,與此同時,山下的勞工區也火光沖天。騷動巨浪樣湧來,熊熊火光里人影瞳瞳,勞工們掙扎而起,可是門窗已經堵死,他們無處可逃。火焰搖曳,燒得夜色噼啵作響,絕望的哭喊和狼狗的狂吠撕裂了夜空。僥倖衝出窩棚的火人,跳著奇形怪狀的舞蹈,然後在機槍點射中訇然倒地。
郭佔元哭了,咬著自己的手臂抽泣,他害怕弄出任何聲響,直至滿嘴苦鹹。簡直太慘了,他呆坐於松林之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百十來個勞工就這樣被活活燒死了。燒焦了的屍體連同磚瓦石料遺棄在山谷,所有的房子都坍塌了,高高的崗樓被炸成碎片,轟隆隆地飛上天去。老郭隱約看見,一匹馬被炸得拖著腸子四處亂跑,直奔小河而去,瘋狂地喝水,一頭栽倒在水中。驚恐中的郭佔元、無助中的郭佔元,整整哭了一夜。
第四十二章(4)
黎明彷彿一下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