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睡得正香,夢裡還輕輕地叫著:“爸……”
姑媽翻了個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模模糊糊聽見上房那邊兒傳出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兒,聽也聽不清,轉身就又睡了,心說:三十、四十也還算小夫妻,瞧這兩口子,見了面兒話可真多!
天亮了。
姑媽早早地起了床,慌著上街買來了芝麻燒餅、焦圈兒、薄脆,這都是天星他爸過去愛吃的,在外國橫是沒地方買去,回來準饞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兒地回回味兒吧!
上房裡沒動靜。那就讓天星先吃了,打發他上學去。甭叫那兩口子,昨兒晚上說了一宿的話兒,讓他們多睡會兒!一等二等還是沒動靜,這燒餅可要涼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廚子,姑媽很有一種懷才不遇的遺憾,她沉不住氣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聲,才說:“我說——天星他爸起來了嗎?”
沒人應聲,她只聽到了一聲嘆息。這是怎麼回事兒?樂還樂不夠呢,哪有嘆氣的理兒?上房的門沒上閂,她一拉就開了,一邊納悶兒一邊走進去,東間裡頭的情景嚇了她一跳:一個趴在枕頭上掉淚,一個坐在椅子上嘆氣!
“這是唱的哪一齣?”她有意樂嗬嗬地問,心說準是兩口子昨兒晚上說起了這十年的苦處,免不了傷心落淚,她得沖沖這點兒晦氣,“大難都過去了,人回來了,還不該歡天喜地?走,擦把臉,吃早點去!”
倆人誰也沒理她。
“喲!是抬槓拌嘴了?敢情倆人幹了一宿的仗?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到底因為什麼?天星他媽,有什麼話不能明兒再說嘛,這大喜的日子使什麼性兒?”
“大姐,”韓太太抹了抹淚,轉過臉,說話了,“天星吃了嗎?”
“早吃了,都上學走了!你們還不快著?”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們沒打架,在這兒商量事兒呢。您吃完了就歇著您的吧,甭理我們,我們還得好好兒說道說道!”
姑媽好掃興!默默地給爐子續上煤球,坐上銅壺,就退了出來,掩上門,暗自感嘆:這個家,還有什麼揹著我的事兒?唉,說不是外人,畢竟不如親姐妹!一路尋思著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裡,拿起燒餅也吃不下去了,心裡好不是滋味兒。
“啪,啪,啪……”外邊有人敲上門了。
姑媽丟下燒餅就往大門走去,心不在焉地開啟門,門外站著穿洋服的年輕女人,懷裡抱著個約摸兩歲的小姑娘,身後頭,一輛洋車正在掉頭走,還有一輛大排子車,裝著幾隻大皮箱,車伕正解繩子呢。咦,這是幹嗎的?
“大姐,我回來了!”那女人往前一撲就抱著她哭。
“喲!”她恍然大悟,“是玉兒姑娘?哎呀呀,昨兒聽說你還在上海,心說還得兩天到家呢,沒承想說話就到眼前了!喲,這是誰家的丫頭?噢……敢情你在外頭都成了家了,孩子都這麼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來都沒來得及說呢,冷不丁地我都沒想到,哪兒敢認?”
梁冰玉一愣,腳已經跨在門裡了。姑媽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這孩子長得跟你媽一個樣,花朵兒似的!讓姨抱抱,讓姨抱抱……”
“叫……叫姑媽吧。”梁冰玉說。
“叫什麼全成,隨著天星叫姑媽,也好,跟韓家的孩子一個樣!”姑媽笑眯眯地親著小姑娘的臉。
“姑媽,你好!”小姑娘張開粉紅的小嘴,甜甜地叫著她。
“哎,好,好!”姑媽喜歡得了不得,“聽這語聲兒,還帶著洋味兒呢!你爸爸怎麼沒一塊兒來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媽媽說帶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來,新姑爺上門兒可是個大喜事兒……”
車伕等得不耐煩了:“太太,東西往哪兒卸?”
“瞧我,光顧著高興,忘了外頭還有東西呢!”姑媽忙說,“那什麼,勞您駕給搬進來,先擱南房吧,慢慢再歸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兒地,別毀了裡頭的東西……”
姑媽指揮著搬完了東西,梁冰玉付了錢,打發車伕走了,姑媽隨手又插上大門,興致勃勃地領著她們往裡走,“玉兒,你這十年也見老了,在外頭操心是不是?”
梁冰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望著闊別的故園,潸然淚下。啊,這影壁牆,藤蘿架,垂華門,黃楊木雕影壁,抄手遊廊……夢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現在眼前了嗎?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掙脫了姑媽的懷抱,扶著欄杆往前跑,順著廊子跑到了西廂房廊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