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最後的文學景觀:一個人的村莊(精選) 作者:劉亮程
狗這一輩子
一條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厲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總之,稍一馬虎便會被人剝了皮燉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時候卻連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紀,狗命便相對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麼經驗。儘管一條老狗的見識,肯定會讓一個走遍天下的人吃驚。狗卻不會像人,年輕時咬出點名氣,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無人謀它脫毛的皮,更無人敢問津它多病的肉體,這時的狗很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撒手,交給時間和命。
一條熬出來的狗,熬到拴它的鐵鏈朽了,不掙而斷。養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這條狗再走不到哪裡,就隨它去吧。狗搖搖晃晃走出院門,四下裡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莊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撿到過一根幹骨頭的沙溝梁轉轉,在早年戀過一條母狗的亂草灘轉轉,遇到早年咬過的人,遠遠避開,一副內疚的樣子。其實人早好了傷疤忘了疼。有頭腦的人大都不跟狗計較,有句俗話:狗咬了你你還去咬狗嗎?與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佔到啥便宜。被狗咬過的人,大都把仇記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腦把責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條狗隨時都必須準備著承受一切。
在鄉下,家家門口拴一條狗,目的很明確:把門。人的門被狗把持,彷彿狗的家。來人並非找狗,卻先要與狗較量一陣,等到終於見了主人,來時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話語也嚇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終在眼前竄悠,答問間時聞狗吠,令來人驚魂不定。主人則可從容不迫,坐察其來意。這叫未與人來先與狗往。
有經驗的主人聽到狗叫,先不忙著出來,開個門縫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見的人,比如來借錢的,討債的,尋仇的……便裝個沒聽見。狗自然咬得更起勁。來人朝院子裡喊兩聲,自愧不如狗的嗓門大,也就緘默。狠狠踢一腳院門,罵聲“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見不可的貴人,主人一趟子跑出來,開啟狗,罵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會沒趣地躲開,稍慢一步又會挨棒子。狗捱打捱罵是常有的事,一條狗若因主人錯怪便賭氣不咬人,睜一眼閉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長了。
一條稱職的好狗,不得與其他任何一個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裡,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須是陌生的、危險的。更不得與鄰居家的狗相往來。需要交配時,兩家狗主人自會商量好了,公母牽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監督著。事情完了就完了。萬不可藕斷絲連,弄出感情,那樣狗主人會妒嫉。人養了狗,狗就必須把所有愛和忠誠奉獻給人,而不應該給另一條狗。
狗這一輩子像夢一樣飄忽,沒人知道狗是帶著什麼使命來到人世。
人一睡著,村莊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囂一天的人再無話可話,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語大作,狗的聲音在夜空飄來蕩去,將遠遠近近的村莊連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種聲音,飄遠、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們熟睡的軀體是聽者,土牆和土牆的影子是聽者,路是聽者。年代久遠的狗吠融人空氣中,已經成寂靜的一部分。
在這眾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條老狗,默不作聲。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個村莊轉悠到老,是村莊的一部分,它再無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這是條終於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們久不再去的僻遠路途,廢棄多年的荒宅舊院,這條狗來回地走動,眼中滿是人們多年前的陳事舊影。
我改變的事物(1)
我年輕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鐵鍁,像個無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閒轉。我不喜歡在路上溜達,那個時候每條路都有一個明確去處,而我是個毫無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帶到我不情願的地方。我喜歡一個人在荒野上轉悠,看哪不順眼了,就挖兩鍁。那片荒野不是誰的,許多草還沒有名字,胡亂地長著。我也胡亂地生活著,找不到值得一幹的大事。在我年輕力盛的時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遠遠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沒力氣時又一件接一件來到生活中,欺負一個老掉的人。這也許就是命運。
有時,我會花一晌午工夫,把一個跟我毫無關係的土包剷平,或在一片平地上無辜地挖一個大坑。我只是不想讓一把好鍁在我肩上白白生鏽。一個在歲月中虛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鍁、一幢好房子,甚至幾頭壯牲口,讓它們陪你虛晃盪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當然,在我使喚壞好幾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