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我的心,忽然一下子變得無比柔軟。可是,我再也沒有力氣表達我的愛戀和柔情。我會嚇到她。好久,好久,我和李皇后都沒有床笫之歡了。那種溫柔的肉體歡愉,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從我當了皇帝,自從酒灌滿了我的整個身體,我總是處於一種癲狂的亢奮之中。在這種狀態下,我從來不碰我的皇后。至今,我很後悔。我姦汙了她的姐姐,殺了她的姐夫,打了她的母親,傷透了她的心。
十月,甲午日。往年,這個時候,在晉陽宮的這間德陽堂,我都會召集好多人一起盡情地飲酒縱樂。如今,我卻喘不過氣來,渾身冰冷,無力地躺在床榻上。
我覺察到,時間,對我來說,可能現在只以時辰來計了。宮中的氣氛,即使我不睜開眼睛,也能感覺得清晰。人,在彌留之際,如同在大醉的時候一樣,有許多的時刻,非常非常清醒。我生命歷程真的就要戛然而止了嗎?人生這麼短促,像弩箭發射的瞬間。我的這十年帝王生活,是否會被後人無限地歪曲。我的本來面目,我的狂暴,我的放縱,我的一切的一切,史家會怎麼記載呢?別的世界,天上的世界,地下的世界,我還能為所欲為嗎?在漆黑的墳墓中,我的靈魂會飛昇嗎?我的肉身會不朽嗎?
二十一 沉重的肉身(4)
忽然,我能夠說出話來。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了我的李皇后。趁著我自己的迴光返照,我大聲對她說:“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憐我兒正道①尚幼,別人會篡奪他的皇位啊!”
一轉頭,我看到了位居群臣之首的我的六弟常山王高演。他的臉上,滿是淚水。我努力朝他笑了笑,說出連我也陌生的話:“奪則任汝,我的兒子,你留他一條命吧!畢竟,他是你的親侄子!”
常山王跪地叩頭,慟哭不已。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恐懼還是真的悲痛而哭。想從前,天保初年,我剛當皇帝的時候,派大臣邢邵為兒子起個正式的名字。思考數日,他呈上書奏:“高殷,字正道。”當時,看到這個名字,一股不祥的預感就已經湧上我的心頭。我對邢邵說:“商殷帝家,兄終弟及;‘正’字,一止也。從你呈上的名字看,我死後,我兒不得守皇位。”邢邵聞言大懼,奏請再改名字。“天意如此,想違背也難!”我沒有同意,依舊讓太子用高殷的名字。有些事情,冥冥之中,都是上天註定。
現在,我無力也無法辨別別人的真偽,我也失去控制一切的能力。但是,我也知道,在大限到來之前,在我還能說話之前,只要我用手指點一下,我六弟常山王高演的腦袋就會被砍掉。那樣,我就不會再擔心我兒子的皇位問題……不一定,殺了六弟,同父同母的兄弟還有九弟長廣王高湛。即使殺了高湛,還有那麼多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和幾十個高姓宗室,我總不能把他們都殺掉……
我的腹部,腫起老大。那裡面,是氣,還是水,我不知道。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重量壓在我心肺上面,還有我的肝,疼得讓我發狂。疾病和死亡,似乎像開啟了一扇通向深不可測地洞的門,有一種我看不到的東西,正氣勢洶洶地朝我撲來。對於這種東西,我,大齊的至高無上的皇帝,也難以招架。我只能忍受。疼痛太折磨人了,深入骨髓的疼痛,我的腹痛,我的肝痛,讓我不由自主地戰慄。如果沒有酒,如果沒有西域的麻藥,一年多以前我就不能忍受了。現在,酒和藥都不管事,我不知道怎麼能忍受這種疼,這種鑽心裂肺的疼。
從一次我不知道的突然昏迷那一刻起,我意識到,那個我不能避免的時刻,必然來臨。人要死的時候,才忽然發現生命的可貴。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過去,和各種夢混淆在一起。在感覺到自己要死的時候,即使作為皇帝,我仍然感受到了脆弱。這個世界,一直在我的掌握之中。大限到來,我卻被別的東西所掌握。
我的疼痛卻變得無法忍受。似乎在我的胸腔中燃起一團烈焰,燒灼得我要爆裂開來。現在,我多麼希望烈酒能如常一樣安撫我的身體啊。我希望,那些神奇的伴隨我十年的飲料,繼續能夠讓我的感覺變遲鈍。那樣的話,我的疼痛也會遲鈍。
不知道為什麼,在早晨,我的感覺尤其靈敏。大量的酒混著藥物灌入喉嚨後,我依舊心神不定,那種劇烈的疼痛無法驅趕。
就這樣,額頭上大汗淋漓,身下不停地排洩屎尿穢物,不停地呻吟叫喊,我,大齊的帝王,只能聽天由命了。
最疼痛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死,都是一種美好的解脫。死亡,和睡眠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睡眠過後我還會醒來。死去,就是一種永遠的睡眠。我強烈地希望,在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