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天下壞人沒有越過這三種的,未免太偏了。請教:強盜、鹽梟等類也在這三種裡嗎?”老殘道:“自然不在那裡頭。強盜似乎倚無賴犯法,鹽梟似乎倚眾犯法,其實皆不是的。”西園子道:“既是這麼說,難道強盜、鹽梟比這三種人還要好點嗎?”老殘道:“以人品論,是要好點。何以故呢?強盜雖然犯法,大半為飢寒所迫,雖做了強盜,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說強盜時,他聽了總要心驚膽怕的,可見天良未昧。若以上三種人犯了法,還要自鳴得意,覺得我做得到,別人做不到。聞說上海南洋公學鬧學之後,有一個學生在名片上居然刻著‘南洋公學退學生’,竟當做一條官銜,必以為天下榮譽沒有比這再好的。你想是不是天良喪盡呢?有一日,我在張家花園吃茶,聽見隔座一個人對他朋友說:”去年某學堂奴才提調不好,被我罵了一頓,退學去了。今年又在某處監督,被我罵了一頓。這些奴才好不好,都是要罵的,常罵幾回,這些監督、教習等人就知道他們做奴才的應該怎樣做法呢。可恨我那次要眾人退學,眾人不肯。這些人都是奴性,所以我不願與之同居,我竟一人退學了。‘“老殘對西園子道:”您聽一聽這種議論,尚有一分廉恥嗎?我所以說強盜人品還在他們之上,其要緊的關鍵,就在一個以犯法為非,一個以犯法為得意。以犯法為非,尚可救藥;以犯法為得意,便不可救了。
我再加一個譬語,讓您容易明白。女子以從一而終為貴,若經過兩三個丈夫,人都瞧不起他,這是一定的道理罷?“西園子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的如夫人,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裡的,閣下費了二千金付出來的。他在班子裡時很紅,計算他從十五歲打頭客起,至十九歲年底出來,四、五年間所經過的男人,恐怕不止一百罷?“西園子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何以還肯要他呢?譬如有某甲之妻,隨意與別家男子一住兩三宿,並愛招別家男子來家隨意居住,常常罵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規矩;倘若此人願意攜帶二千金來嫁閣下,閣下要不要呢?“西園子道:”自然不要。不但我不要,恐怕天下也沒人敢要。“老殘道:”然則閣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實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後犯法的多矣。婦人以失節為重,妓女失節,人猶娶之,為其失節出於不得已也。某甲之妻失節,人不敢要,為其以能失節為榮也。強盜、鹽梟之犯法,皆出於飢寒所迫,若有賢長官,皆可化為良民,故人品實出於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二公以為何如?“東閣、西園同聲說是。
東閣子道:“可是近日補哥出去遊玩了沒有?”老殘道:“沒有地方去呢。閣下是熟讀《北里志》、《南部煙花記》這兩部書,近來是進步呢,是退化呢?”東閣子道:“大有進步。此時衛生局已開了捐,分頭二三等。南北小班子俱是頭等。自從上捐之後,各家都明目張膽的掛起燈籠來。頭等上寫著某某清吟小班,二等的寫某某茶室,三等的寫三等某某下處。那二三等是何景象,我卻不曉得,那頭等卻是清爽得多了。以前混混子隨便可以佔據屋子坐著不走,他來時回他沒有屋子,還是不依,往往的把好客央告得讓出屋子來給他們。此時雖然照舊坐了屋子盡是不走,若來的時候回他沒屋子,他卻不敢發膘了。今日清閒無事,何妨出去溜達溜達。”老殘說:“好啊!自從庚子之後,北地胭脂我竟囗曾寓目,也是缺典,今日同行甚佳。”
說著便站起身來,同出了大門,過大街,行不多遠,就到石頭衚衕口了。進了石頭衚衕,望北慢慢地走著,剛到穿心店口,只見對面來了一掛車子,車裡坐了一個美人,眉目如畫,面上的光彩頗覺動人。老殘向東閣子道:“這個人就不錯,您知道他叫甚麼?”東閣子說:“很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字來。”看著那車子已進穿心店去,三人不知不覺的也就隨著車子進了穿心店。東閣子嚷道:“車子裡坐的是誰?”那美人答道:“是我。你不是小明子麼?怎麼連我也看不出來哪?”東閣子道:“我還是不明白,請你報一報名罷。”車中美人道:“我叫小蓉。”東閣子道:“你在誰家?”小蓉道:“榮泉班。”說著,那車子走得快,人走得慢,己漸漸相離得遠了。
看官,你道這小蓉為甚麼管東閣子叫小明子呢?豈不輕慢得很嗎?其實不然,因為這北京是天子腳下,富貴的大半是旗人。那旗人的性情,最惡嫌人稱某老爺的,所以這些班子裡揣摩風氣,凡人進來,請問貴姓後,立刻就要請問行幾的。初次見面,可以稱某大爺,某二爺,漢人稱姓,旗人稱名。你看《紅樓夢》上,薛蟠是漢軍,稱薛大爺,賈璉、賈環就稱璉二爺、環三爺了,就是這個體例。在《紅樓夢》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