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中,他們的人數膨脹、壯大。
他們躬身邀你進入那四壁漆黑的鴉片室。讓你在被煙燻黑的四堵牆中間迷失。讓你體內由酒精釀出的暴力消散。讓那終年繚繞的煙離間你和你自己的社會。讓你放棄對他們的憎惡、排斥、驅趕、屠殺;讓你從各種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脫出來。
你說:鴉片的毒遠勝於酗酒。
他們笑一笑,回道:酒使你摧殘別人,鴉片使你忍受別人的摧殘。
他們在這個初生的城市形成一個不可滲透的小小區域,那裡藏汙納垢,產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種不可理喻的規律迴圈。
他們的生命形式是個謎。
一切好惡準則被他們弄成了困惑。
這裡的人們從未面臨如此巨大的對於一種生命形式的困惑。一切道德文明的準則不再能衡量這個生命形式。
這裡的人們感到了恐懼。對於溫和與殘忍間晦澀含義的恐懼。
請願書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落在這個中國窯姐妙不可言的小腳邊——那麼憤怒的言辭,那麼強大的正義力量與這雙著粉紅綢緞的腳有何關聯?它們是誰在諷刺誰?
克里斯沒有意識到這一層荒誕。
他不願掉頭走開。他想隨便一點,和她扯兩句閒話,輕浮地笑笑,他卻做不到。
兩年前克里斯也有和其他白種男童懷有相似的初衷,用買零嘴的錢為自己買個活玩具。然而當他見到這個圓熟完美的中國*時,他失去了他十二歲男童的玩興。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扶桑 3(5)
那麼一洞窗,窗內暗得像個洞穴,她出現了,渾身無處不珍奇。
那時他就不是一副去玩件稀罕玩具的簡單人情。他看著那籠格般的視窗,一尊神像般的東方女人,濃極的異國情調第一次引起他對異性的夢想。
那時他十二歲。
一扇紅漆斑駁的門,上面掛四個綾羅宮燈。幾乎每個中國窯子都是一模一樣的門臉,高檔的,細緻而煩瑣;低廉的,如他進的這家,則是粗陋的煩瑣。
紙竹子和蠟蓮花,刁鑽古怪的假山,顏色敗得慘淡,老老實實透出假。
樂聲不甘冷落,揚琴敲鞋釘一般敲,二胡像鈍刀拉肉。如此音樂使直直一條走廊變得曲裡拐彎。*們靈巧地掀動嘴唇,瓜子從一側不斷放進嘴裡,從另一側變成兩瓣殼子啐出來。
兩年,克里斯闖進如此千篇一律的中國妓館,尋找那個完全不同的窯姐。
他沒有發現任何一箇中國女子如扶桑那樣嗑瓜子:那樣繃緊嘴唇,在瓜子崩裂時眉心輕輕一抖,彷彿碎裂了一個微小的痛楚;再那樣漫不經心又心事滿腹地挪動舌頭,讓鮮紅的瓜子殼被嘴唇分娩出來,又在唇邊遲疑一會兒,落進小盤。那樣清脆細碎的唇齒動作使她的緘默變成極微妙的一種表達。
他整整找了她兩年。他的尋找是他一夜間發育的身體,是他不合情理的寡歡眼神,是他騎馬無緣無故的狂奔,是他偶爾聽見一句中國話的戰慄,是他對父親的東方古玩盜竊的衝動。他仍想象自己是神話中的騎俠,有個遙遠國度的美麗女奴需要他去營救。他得以劍斬斷囿她於其中的罪惡。
他對於她的苦苦尋找,他營救她的願望使他一次次投入聲討中國人的*。
因此在他十四歲的這一天,他終於找見她時,他一再說:我找過你。
克里斯還沒有看清,這已絕不再是十四歲的嫖客和二十三歲的異國*間的單純關係。
她沒有再回頭看他。
她步子閒逸。那雙被精緻摧殘的腳使一種痛楚向她全身擴充套件,她成熟豐碩的身體便是處處感知,處處在細微地顫抖。
他在不遠處跟隨。這帶病帶痛的步態是他見過的最脆弱嬌嫩的東西;每一步都是對殘忍的嗔怪,每一步都申訴著殘廢了的自然。
克里斯一直跟著她走回到那窩穴般的房屋。門口一家當鋪挑出一條中國男人的長袍,背上有個槍子迸炸出的洞,卻已被精緻地縫補了。
就在他四下打量,想認清這妓館的方位時,他呆了。
一片黑糊糊的人影在妓館樓下擠撞著。他們是從鐵路工棚和金礦來的苦力。他們的辮子比城裡的中國男人要短些,舉止要粗重些。他們從全唐人區唯一的浴室剛出來,浴池裡的浸泡使每張臉皮繃得鋥亮。
男人們談笑著,把痰吐到馬路對過去。他們都穿著不合體的衣服,渾身上下是稜角分明的摺痕。
院子裡也擠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