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個鐵罐,烹煮得香氣撲人。
他走過來,從他倆手裡接過錢,說:趁我數錢,你們吃午飯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飯是什麼?
是皮襖。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襖錢。
味道很好,模樣很壞。出納說。
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說。
儘管吃,別客氣。他笑著,豐厚的嘴唇齜出大而潔白的牙。
你們中國佬除了蒼蠅不吃,什麼都吃。
誰說的?蒼蠅也吃。
你們什麼烏七八糟的都吃,一條豬可以從頭吃到尾,一隻狗可以從前門吃到後門。恐怕只有一個地方不吃。他倆擠眉弄眼。只有那個地方……
那是你們白鬼的誣衊。是謠言。
敢說不是真的?兩人吃得忘形,一臉油,帽子推在後腦勺上。你們連血也吃,大腸小腸統統吃!兩人帶出控訴聲調。
他慢慢將飛鏢一把一把插回腰帶。哈,那些個下等玩意兒。聽著,我們什麼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樣東西萬萬不可不吃。
兩人牙疼似的頓時停了咀嚼,去看碗內。
這都吃不懂?屌啊。
兩人還是不動,一嘴紫紅色的肉。
一般來說,四條腿的畜生比兩條腿的畜生好吃些。他又齜出大方牙齒笑了。
兩人衝鋒到側邊的礁石叢裡,大吼大叫地嘔吐。
他看他們怪可憐,吐得渾身抽搐,脖子脹得比頭粗,要把整個人襪子一樣翻成裡朝外。兩人朝他走回時,滿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鵝皮。
他等著。
兩人從貼身口袋拿出原屬於他的那一成贓。
第二、第三次贏後,出納交出錢就宣告退夥,說他的貪婪已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滿足。
第四次,掮客感覺他已招來了公眾注目和一個戴大簷禮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捨不得。
扶桑 3(12)
他說:肯定私家偵探放了一條眼線跟蹤我。
何止一條,起碼三條。中國佬說,慢慢嚼著菸草。
他們要逮住我,一捱打我肯定招供!
別難為情,人嘛。誰指望人忠實得像狗?換了我,我不捱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氣。
謝謝你的體諒。
正因為人沒有那樣愚蠢的忠實,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才不會墮落成狗,你說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發現死在一個街拐角上。
私家偵察和警察破了這個謎。那個以馴馬揚名又以餵養賽馬為名的中國佬從頭到尾策劃了這樁合謀。他在所有馬的食料裡摻拌了安神草藥,除了一匹馬,那匹馬註定贏。安神草藥具有鬆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馬肌體中出現了不為察覺的渙散和怠倦,以致不能在競技中跑出原有速度。唯有那匹被免於服藥的馬肌體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領先的。
偵探們一連幾個月在追尋那個叫阿魁的中國養馬人。
而阿魁在時隔三年後,案子全冷卻之後才又回到唐人區。誰叫他阿魁他都不答理。他又有了個債無主冤無頭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長被賄賂一任,革一任,已換了三任,早不記得,或不計較那個賽馬舞弊大案。
於是唐人區就有了個逍遙的阿丁,穿最名貴的綢緞,戴英國人的帽子,手裡提一個裝首飾的皮匣子。匣子裡是他的日常首飾,供他不斷替換。興致高的時候,他一天會換三次不同的懷錶。他的首飾匣子也是他的錢包,一旦在賭館背了運,他偶爾也用它們押出錢來。
若是進妓院,他被侍候得稱了心,那意思是,他達到了渾身酥軟,下巴耷拉在床沿上連菸草也嚼不動的程度,他將從匣子裡摸一隻手鐲或頸圈給出去。
這時他會唉聲嘆氣地喚: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賠禮一般告訴他:他弄錯了人。
他會翻著白眼,嘆得更深:有什麼兩樣?給我乖一些滾出去。
然後他會獨自趴在那裡,垂死一般平靜,看著屋內無出路的焚香的藍煙。
誰也不知他的真正住處。正如無人知道他有一處軟弱,那就是他對他從未見過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給他娶進門的妻子,說是絕頂的賢淑。他想象過她的模樣:她的臉、她的手,她推磨時脊樑與腰形成的美麗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時輕微顫顫的胸脯(而不是*而不新鮮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