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航聞言,有些苦澀,“不……”他仰面望向艙外微聚的雲彩,“這一世,遇上我,她……”他忽然頓住,驚覺自己說得過了。他不知自己為何忽然對著一名風塵歌伎說出這些沉埋在心底裡的話。是宿醉的迷糊?亦還是這些年下來,太過寂寥?亦還是這心事,太需要一個人來聆聽?
嵐袖有些明瞭他的顧忌,也便不再多問,只輕輕吐了一句:“情深人不知,行雲與誰同?”
孫永航似是怔在那裡,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第二十三章 雲鴻相約處
淺淺餘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長,煙迷柳岸舊池塘。風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
月墮枝頭歡意,從前虛夢高唐,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
孫永航從未料想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與青樓歌伎盡道心事,不知是捂得太久,太想找一個人傾訴,亦還是想讓一個人能給予自己一些勉勵,總之,自那一夜畫舫醉酒後,同儕邀他,他再沒推辭。
嵐袖的玲瓏與秉性裡的剛直俠氣,令孫永航願意說出許多事,也願意待在她那裡,喝茶、說話。
然而,這些風聲傳入柔姬耳中,那便不啻一記狠棍。她或者無法怨恨駱垂綺在孫永航心中的分量,然而眼下這一個,又是誰?憑什麼他可以這般待她?
柔姬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過:這世上,他的眼中心上,早只存了一個人,生也是她,死也是她,那現在的這個是誰?如果駱垂綺可以被取代,那為什麼不是自己?為什麼會是一個什麼也不是的青樓女子?
孫永航,終於也變心了麼?那麼這一場,她究竟賭了些什麼呢?她究竟算什麼呢?不是不知道他的用心,不是不清楚他的迴避,更不是不明白他時而溫柔背後的真意,然而,她即便知道,即便清楚,即便明白,也依舊願意守在那裡,守著回眸裡未及眼底的笑意,守著融不去冷意的噓寒問暖,守著……只要自己尚有一絲可堪利用之處,她一直守著,為著那點點明知虛假的溫柔,她仍願意守著。
可是,為什麼會出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她的守,究竟算什麼呢!孫永航,他如何能這樣待她!
柔姬哭著,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無聲無息,卻又如此怨恨。春陽正持了荻兒第一次開口要的《千字文》回來,一見柔姬這般模樣,頓時嚇了一跳。
柔姬伸手抹了把眼淚,然而淚卻太急,連抹了幾次才死命止住,她站起身,“春陽,咱們去拜會一下回影苑。”
春陽一怔,有些回不過神來,正想說什麼,就見柔姬已率先走了出去,她抹了抹鼻尖的細汗,忙跟上前去。
少了阿諛奉承的僕役,回影苑有著令人神往的清靜。八月底,桂子沁香,還未入苑,就已先飄了出來,幽幽淡淡的,濃翠欲滴的花木交相掩映。遠遠地,已聽得孩子們邊笑邊大聲念著:“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那朗朗明媚歡快的聲音,在碧枝桂香裡迴盪,像是穿柳燕子的尾,點開人心的舒適,一圈圈漾開,令人不忍打斷。
柔姬腳步一頓,目中微閃過悲悽之色,旋即隱沒,那雙明媚的秀目裡,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烏溜溜,猶如鈍器的冷光。
春陽喉間滾了一下,終究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跟著柔姬一步踏入回影苑。
一時苑內眾人都朝這兩位不速之客看來。
柔姬一掃眾人,微微一笑,斂衽一禮,“姐姐好,今兒可真熱鬧啊!”
駱垂綺摸不著她的來意,也起身回了一禮,再叫過菁兒,讓他拜見二孃。菁兒有些不樂意,但總不敢違拗母親,當下就老老實實地磕了,然一轉個身,就拉著荻兒跑去玩花圃了。
柔姬盯著被拉著跑遠的兒子看,那種歡快的神情,自己似乎有些時日沒見著了,本以為荻兒總是這般話少安靜,天性少歡,卻沒想,他居然也能笑得如此稚氣。呵,他們可還都記得她呢?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人,似乎全忘卻了她了……
駱垂綺朝她打量了眼,一直沒說話,心間涼涼的,在這八月天裡,異樣地生不出一絲暖意。溶月與青鴛各自就近地做著活計,警戒地盯著她二人看。
那“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的唸誦聲再度傳來。
柔姬怔怔地聽了許久,才恍然回過神來似的一笑,笑意間滿是落寞,然而再看向她時,卻露出些鋒芒來,“姐姐近日安好?本早想來看姐姐的,但娘每日都來我這兒坐,聊些家長裡短的,也就耽擱了,還請姐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