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的炊煙已經在山谷中嫋嫋升起。忙碌著廚務的是二兒媳婦——一個很漂亮的藏族女孩。她在淘洗時偶與我們目光相遇,只是淡淡一笑,復又靦腆地低眉而去。對這種清純,油滑的我輩也是不敢略加一句戲詞的。吳家長子尚未婚,家裡的苦活累活則多由其負擔,次子則像個鄉村時尚小哥,多享了父母的幾分偏寵。
十四
瀾滄江是我所見過的急流之最,它從西藏昌都狂奔而來,一路向南,一直到印度支拉才變成美麗平緩的湄公河。此刻,它就在吳家邊上咆哮,我們坐在黃昏的庭院裡,依舊還能隱隱聽到那起伏的濤聲。
晚宴是那位美麗藏妹一手操辦的,滿桌的山珍土菜,僅供客人享受。他們一家則在廚房用餐,我們把吳老漢拉來一起喝酒。先是品嚐他們的私釀——玫瑰紅葡萄酒,果然別具一格。其長子又拿來一點窖藏了六年的珍品,自然更顯濃淳。要買,他們卻只肯賣一斤,說還要留給以後的客人。看來生意並不重要,他們要那份聽每批來客誇獎的喜悅和自豪。
大家喝得興起,吳老又自告奮勇地拿出他的毒蜂青稞酒,也是自家秘製,說是可治療風溼。酒中泡了半瓶牛角蜂,許多人皆平生未見,嚷著要倒出來看看。我是深知此物厲害的,吳老卻帶頭生吃起來。溫老大等也跟著大嚼,吳老婆婆在一邊著急,要老頭子教大家掐去毒針後再吃。果然一會兒默默就喊舌頭髮麻了。
大家談興正高,吳老酒性大發,又去房裡拖出他的獨家春酒,謂能壯陽。大家看著財魚壞笑,戲說昨天熬過了,今天喝了這個,怕是要犯錯誤了。一夥人彷彿久旱逢雨,搶著乾杯,竟如飲鴆止渴一般。然後紛紛對財魚毛遂自薦說——今夜你就點殺吧,像皇帝那樣翻牌也行。尤其昨夜當了司機的那哥們,恨不得借酒復仇。
趙野先倒了,一聽有獨門暗器到,又從床上彈起來,似乎要死馬當著活馬醫,上來就和吳老連幹三杯。可憐吳老在茨中一世稱雄,竟被自家的藥酒當場麻翻,被大夥扛了回去。次晨起床,只見老頭右臉紅腫帶傷,說是夜裡從床上滾倒塵埃所致。
吳家全睡了,我們還在庭中待月。財魚熬不住,先自上樓,剩下幾個藥性漸發的哥哥在院中說黃段子解毒,誰也不好意思先去就寢。
這夜剛好又停電,整個山谷彷彿無人一般。到了午夜,才見月亮爬上東岸的山顛——那山實在是太高了。想想我們哥幾個,皆是望五之人,大半輩子皆在謔浪風塵,不能說當年未曾別有懷抱。可憐俗世沉浮,現在竟到了求田問舍的心境。用古人的話說——不知今夕何夕,又奈此良宵何。
趙野後來有詩嘆曰——
停電了,對面的山寨
起初還有隱隱燭光
酒再過三尋,瀾滄江
彷彿奔流在天上
月亮升上東山,一個
年輕時才有的白夜
幾個老男人講完了
一生的佚事和笑話
關於政治,關於性
我們永恆的激情
墓園裡的法國教士
一定已被吵醒
百年前,他們就闖進
這片時間消失的高原
帶著天主的福音
和盧瓦河谷的葡萄
主人已先我們醉了
一個隱忍、謙卑的信徒
羅馬的大人們,可否能
聽到他夢中的祈禱
十五
茨中的黃昏,我一邊翻看著吳家的留言本,一邊和老人閒話。我想知道在這個多民族多信仰的小村,人們究竟能否和諧共處,古老教義所要傳播的愛,是否真正抵達了這些草民的心靈。他告訴我——自從80年代恢復宗教自由以來,他們村連撒酒瘋的都沒一個。更有趣的是,各家都會有喪儀,天主教家庭按天主教規矩辦,佛教徒也會來參與,但他們會坐樓上,然後各念各的經,反之亦然。
看著頭頂的一線青天,聽著身邊永恆嗚咽的逝水,我確確乎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神祗在主宰著這片河谷,是誰使人民在此窮山惡水間安居樂業。我已活過大半生,認識各種宗教甚至〃邪教〃信徒,我卻未能真正找到心靈的歸宿。在有神和無神論之間,我傾向有神。但在一神論和泛神論之間,我卻傾向泛神——恰好多數宗教都是隻許相信自己的神。我之所以在個人情感上偏向於佛教,只是因為只有達賴喇嘛這樣的教宗,敢於在全世界宣稱——我尊重世界各種宗教和他們的信徒。
有一回飯局,座中有趙林'武漢大學宗教和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