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想湖北籍前輩文人聶紺弩、胡風、楊剛、曾卓等的遭遇,看看當世鄉人胡發雲、餘世存、楊恆均、鄢烈山等的文章,我不知道熊召政老師是否汗顏。反正我面對這樣一些挑戰強權而又被迫害的名字時,我自覺驚惕惶恐而卑微。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極權在背後幫他們撐腰、遮蔽和刪帖,餘王熊諸位是否還能在主席位上,活得這麼安全而自得。就像餘秋雨說他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一樣,熊召政指責我不應該傷害他這個同樣的“受害者”。我倒想請天下士民一起來見證——在這個神奇國度,有活得如你一樣名利權色兼收的“受害者”嗎?
所幸我們都已看見了黎明,天亮之時,喪鐘為我們每個人而鳴!
殘忍教育
殘忍教育 一
殘忍,對人而言,究竟是作為動物的天性,還是家族血統的遺傳?是某個特殊社會的迫使,抑或是個人教育的缺欠。我們是不是可以套用託翁的一句名言--所有的善良都基本相似,而殘忍卻各自不同。
許多年前,我還在禁中時,母親來信說--我的女兒【當時不到六歲,也不識生父】性格變得有點乖戾。比如,她會用一壺開水慢慢倒進小魚缸,看那些魚絕望掙扎又無路可逃,最後被燙死。母親對此充滿憂慮,老人在這一純粹的孩提遊戲事件裡,看見了殘忍。這使我忽然驚觫,我隱約意識到,幾乎人類所有的殘忍都具有一種遊戲的表象,而多數的遊戲中,都埋藏著一種殘忍的本質。
當然,我不能不原諒我的女兒。一方面可以推諉她的幼小和父位缺失,尚未獲得文明社會某些宗教式的護生教育,她只是在重複早期人類的原始野蠻。另一方面,我想起了我在那個邊區小鎮所度過的粗野童年,想起了我在這個國家所經受的全部殘忍教育。當成人猶在主持或者默許各種變態的殘忍遊戲時,我實在羞於去譴責一個孩子。
我從四歲開始進入那個著名的十年,於是我天生就是個野孩子--沒有幼兒院的正規學前教育,自然也缺乏什麼益智的娛樂。鄉村大孩子帶我學會的第一種遊戲,就是去田野抓癩蛤蟆。然後用泥巴糊一個小窯,裡面鋪一層生石灰,將癩蛤蟆關進去用稀泥封閉,上留小孔再注入冷水。生石灰遇水則發散,產生極高的溫度,蒸汽嫋嫋中,一陣陣“呱呱”的受刑慘號由強變弱。汽散聲絕,扒開泥窯,但見癩蛤蟆的醜惡面板完全剝離,露出初生嬰兒般的晶瑩胴體,在死亡中顯出一種純淨的美麗。
如此殘忍的遊戲,最初又是誰來發明的呢?遊戲源於摹仿,孩子們到底在摹仿什麼?
殘忍教育二
若干年來,我幾乎不斷重複的一個夢境就是,我站在深秋的藍天下,赤身裸體,搶著收集陽光過冬--那時的冬天太冷了。我看見殘陽越過高牆,把我的影子誇張地貼在對面牆上,而電網的投影恰好橫過我的頸項,使我的頭顱在牆的畫面上,像懸掛在枯藤中的一隻搖搖欲墜的野果。
我在那一刻開始知道,殘酷的現實往往需要殘忍的心靈去適應。這一曾經真實的場景,因其起點的令人不寒而慄,在往後的平淡生活中,被複製成了經久輪迴的夢影。我在對往事的轉顧中,力圖去找到我對殘忍竟能熟視無睹的源頭--我們從何時開始,把惡行和暴力視為情有可原且法無可懲的正常生活?
六歲,對,六歲時我是一年級的學生。1968年的初秋。放學集合,一個血氣方剛的教師拆散大掃帚,給每個孩子發一根竹條。然後排隊,去打強盜。當小街上走來我們這支武裝童子軍時,圍著那個小偷的鎮民們開始喝彩歡笑。小偷被罰站在一個水泥圓管上,衣衫襤褸,褲腳挽在膝蓋上,似乎剛剛下田歸來,腳下是一雙草鞋。我深刻記得這些細節,是因為我們的高度只能夠到他的踝骨。大人們不斷吆喝“打,打”,於是小鎮的狂歡節開始上演。
村小的孩子從六歲到十六歲不等,倚仗大人的鼓勵第一次可以打大人,無不心花怒放。那個中年小偷被無數竹枝抽得像陀螺一般跳動,在水泥管上來回穿梭彷彿一場沒有盡頭的舞蹈。事實上他無處可逃,所到之處帶動的只是更密集的鞭笞和喧囂。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小腿--那粗糙的還帶著泥巴的面板,慢慢由紅變紫,漸漸腫大發白一如半透明的蘿蔔。他不停的哀號,絕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雙眼現出死亡的寒光。我揮了幾下便因恐懼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還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絕妙遊戲中。最後,我看見他喉嚨嘶啞只剩魚唇般的無聲張合,身體搖晃如失去平衡的風箏,在極限的一擊下砰然栽倒……
在圍毆時我們已經從大人的咒罵中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