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名字輕鬆地刻滿四壁
高傲一如從前
讓我贈你一句話——
一切都是尾聲了——
作為對整個時代的預言。
最後,我要感謝北京當代漢語研究所對我的這次加冕——我深知對所有獲此殊榮的人來說,戴上的都是荊冠,它無時無刻不在鞭撻刺疼著我們的神經。我更深知,還有眾多優秀的民間寫作者,一直在底層邊緣韌性地戰鬥。正是他們的默默努力,在一寸一尺地拓展我們母語—漢語的表達空間,在不斷澄清著被獨裁者汙染的漢語品質。
謹此,向這些高貴的寫作者和閱讀者致謝。
江上的母親
——母親失蹤十年祭
一
這是一篇縈懷於心而又一直不敢動筆的文章。 是心中繃得太緊以至於怕輕輕一撫就砉然斷裂的弦絲。 卻又恍若巨石在喉; 耿耿於無數個不眠之夜; 在黑暗中撕心裂肺; 似乎只須默默一念; 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塵世這一點點虛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飛霜的時節了; 秋水生涼; 寒氣漸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國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 不敢也不欲去想象我投江失蹤的母親; 至今仍暴屍於哪一片月光下……
二
從母親到晚年仍保持的決絕個性裡,我相信她成為“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這樣說並非基於純粹的宿命觀,而是指她誕生之初,血質裡就被刻上了她父親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努力企圖剪斷她與那個“國軍”將領的血緣聯絡,卻終歸徒勞無獲。
我外祖母是江漢平原的大家閨秀,其父在民初留學扶桑八年,歸國赴任甘肅省高法院長前,決定與天門望族劉家結為姻親——那時的劉家三少爺'我外祖父'正成為黃埔八期計程車官生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在可能存在過的短暫幸福之後,作為戰禍頻仍年代的軍人之妻,外祖母便帶著我的母親步入了她的孤獨一生。
抗戰爆發,外祖父侍衛蔣公撤退西南。劉家太爺故世,大宅日見凋敝。該地區又是日寇國軍和共軍拉鋸爭奪之地,無論哪一部短暫佔領,徒具虛名的劉宅便成了搜刮糧餉的目標。外祖母帶著我少年的母親東躲西藏,飽受亂離之苦。最後因怕女兒受辱,外婆只好託鄉里客商將我母親帶到湘西伯父家避禍。母親在那識盡炎涼,像一個女僕般做工求學。
三
日本投降當年,母親獨自踏上還鄉尋母的艱難路程,當她找到撿棉花紡線度日的外婆時,劫後重逢的淚水溼透了她們的襤褸衣裳。次年,鄉人傳言外祖父衣錦還鄉,授銜少將駐節武漢。母親來到省城尋父,等待她的卻是晴天霹靂——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還能僥倖存活,已經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隱瞞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認。
悲憤的母親闖進了他父親的一場盛大酒會,一時輿論大譁,外祖父回鄉逼迫外婆離婚,從此父女反目,我母親堅決改名換姓以示恩斷義絕。
天道往還,1948年,節節敗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師恩施,赴任途中被伏擊,流彈洞穿了他壯年的胸脯——而最後為他扶柩理喪的竟是我終身寡居的外婆。
武漢次年易幟,“革大”招生,母親投考,結業後竟又鬼使神差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親送命的路程。在這條充滿險惡的山路上,她與我父親邂逅相逢。一個平原遺棄的將門孤女,一個山中破落的土司遺孑,在那個偉大動盪的時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結合了並從此紮根深山。
四
外婆早已原諒了她的丈夫,母親卻永遠在仇恨她的父親。她無法在現實中去懲罰他,便極力在精神上去滿足一種虛構的報復——改名換姓,不承認有此父親,甚至不允許外婆去原諒。
然而這種背叛只能停留在自我洩憤的地步,因為這個政黨一向在意個人的血統以研究其階級屬性。在她報考革命大學那天起,她就要面對無數張表格。她總是試圖說明她是她父親那個階級的棄嬰,她和她母親屬於苦難平民。然而表格卻限制了她的聲辯,同時還作為一張早有預謀的標籤貼上了她的面龐。
上個世紀流行一個充滿殺機的詞叫“歷史不清”,母親被這個語詞壓迫得痛不欲生。當任何一個批判她的人詰問——你是不是軍閥女兒,她就彷彿陷入一個悖論。她比別人還恨她的父親,卻又偏被他們視為同一個敵人。她覺得這個父親不僅在生前遺棄了她,還在死後長久地陷害著她,她完全無力跳出這一血緣的魔沼。
1957年的母親正當而立之年,這個來自遙遠省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