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還小兩歲,才十五,是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從災區拐出來的,賣到堂子裡的。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髮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伕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捱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豆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
王浦生說:“說不準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臺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紅髮紫,嘴巴越發裂到繃帶裡去了。豆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上的醉意越來越濃。她想著一個男人。這男人是我們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墮落不是因為他有那種聲色犬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為他生性過份純正,過份規矩。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讓他靠近誘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對於誘惑毫無免疫力,一旦被誘惑又容易認真。他明知和一個妓女相好有多下賤,但他在起誓賭咒之後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們爭論,說馬克思也愛過妓女。這個男人是我那個呆裡呆氣的外公。他認識趙玉墨正是在一個舞場上。他剛從國外留學歸來,人們叫他“雙料博士”。他和趙玉墨結識是一場誤會。誤會由於他沒有識別娼妓的眼力。趙玉墨那天優雅之極,帶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雜誌。趙玉墨也許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還裝出一點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樣子。雙料博士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趙玉墨點點頭,等他上來為她披外衣掛圍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們家族這段醜聞就不會發生了。但雙料博士的朋友們說那是“單身漢之夜”,我外婆去過國外,也懂這個洋節目,其中一些不傷大雅的葷內容不能讓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裡。僅此一夜便讓趙玉墨插了足。喝咖啡她把剛讀過的東西販賣給他。他覺得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的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臟腫脹。我外婆是從不釋放雌效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有這種能量的女人。從傳統上說,男人總是去和我外婆等成立婚姻家庭,但從心理和身理都覺得吃虧頗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全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作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五歲這年,她碰上了雙料博士。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五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我外公聽她講身世時,兩人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外公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六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第七章
更新時間2009…4…22 10:21:26 字數:3278
趙玉墨這夜豁出去了,連一文錢也不賺。她約雙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塊吃早飯。她破天荒地起個大早,給妓院媽媽五塊大洋,說是她昨晚生意不錯,多孝敬媽媽幾包煙。和雙料博士見面後,她開始講自己的身世。她摻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