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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她神差鬼使地唱成“我家的爹爹數不清”。大家樂壞了。她反應很快,馬上重新唱,但大家還是忍不住笑。

一九六九年冬天的雪下得非常大,整整下了半個多月,平地有幾尺深。屋簷下掛起的冰稜有一米長。街頭巷尾自然就能見到雪人。某日清晨,影劇院門口出現一尊特別漂亮的雪人。人們都說這不大可能是孩子們堆的,孩子們不可能堆得這樣高,堆得這樣俊俏。枯枝為眉,黑炭為眼,木板為嘴。木板上用紅粉筆塗了顏色。頭頂還擱上一頂破草帽。雪人一天天蹲在來往人群中。有天,一個淘氣的孩子可能看膩了它,拿棍子去敲雪人,沒敲幾下,尖叫起來。大家跑過去一看,媽呀,裡面藏著一個人。那年,雖非災年,街頭總少不了一兩具凍死餓死的屍體。難道是膽大的孩子用屍體堆雪人惡作劇?等到大人敲掉冰塊與雪花,赫然發現裡面的那個人竟然是縣文工團裡的那個唱樣板戲的漂亮女人,面容栩栩如生,宛如沉睡。

人間世 十四(2)

那天我就在影劇院門口玩,我很難過。如果我媽死了,我都不會這樣難過。我心中彷彿有種東西被打碎了。我都喘不過氣,說不出話。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被堆成雪人?是哪個喪盡天良的畜生乾的啊。我掉下眼淚。我躲在角落裡抽抽咽咽,不停地抹著眼淚,不斷地想起她練功的樣子。我覺得她應該是天使,應該飛到天上去。這樁案子至今還是一個謎。或許現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再想起她了。

一九七零年是乏善可陳的一年。革命形勢不是小好,是大好。人造衛星上天了。西哈努克親王到北京了。倪志欽創男子跳高世界紀錄了。“批陳整風”運動開始了。*中央號召廣大群眾對反革命分子進行檢舉、揭發、清查、批判,把隱藏的敵人挖出來了。階級鬥爭仍然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十五歲了,有了喉結,開始變聲,腋下也長出汗毛了。

我已經不再相信一切喊得震天響的口號,包括二年前血液為之沸騰的到廣闊天地裡大有作為之類的話。青皮的二哥小名二狗,那是紅衛兵裡笑傲風雲的人物,頭戴一頂真正的確良的綠軍帽,穿四個兜還有肩章痕跡的軍衣,腰上系皮帶,手拿紅寶書,在千人大會上侃侃而談,聲若洪鐘,那個英氣逼人啊,這若是現在,準能當電影明星。青皮打小就沒少仗他二哥的勢橫行霸道。也就是我爸是開車的,能有好吃的,要不小時候哪輪到我做司令,他做軍師?不過,長大以後,因為不在同一個學校,交往倒少了。見面點個頭。

二狗是六八年戴大紅花去的貴州,七零年卻像一個乞丐般溜回家。若非他媽媽哭得淚如雨下,我還真認不出他。僅僅三年,就已換了模樣。看來,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地方是去不得。二狗的願望當然得不到滿足。街道居委會的大媽拿著紅寶書上門憶苦思甜做思想工作,把一些話車軲轆說。二狗大怒,當場拎起一把菜刀,嚇得老大媽連滾帶爬。二狗媽見事情不妙,往兒子手上塞錢,哭著喊著叫他趕緊跑,回公社去。要不,派出所等會就要過來抓人。二狗脖子一挺,罵了聲娘,把刀一挺,說,老子死也要死在城裡!

警察過來了,二狗的豪言壯語頓時灰飛煙滅,被逮進去,算作“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典型”,被判入獄十年。

但命運就是這樣荒唐。我想去鄉下時,不讓我去;我不想去鄉下時,卻又不得不去。

那時的高中已經陷於停頓,沒恢復招生,我這樣的初中畢業生,實際上只有二條路可走,一是就業;二是下鄉。我甚至不可能呆在家裡做一個遊手好閒的人。無數雙眼睛在觀察著身邊每一個人的動靜。人人頭上都罩著一個看不見的無形大網。誰敢保證自己明天不會被打倒成為萬人唾千人踏的牛鬼蛇神?許多人上班回了家,都偷偷對著鏡子練鞠躬,上身與腰部之間的角度在九十度這種標準的鞠躬能讓自己在批鬥會上少吃點苦。

繼父還在做著那個工宣隊的大隊書記,但當母親提出試圖透過他的影響把我留在城裡的某間工廠時,繼父拒絕了。也許繼父是有了李國泰,我這個拖油瓶自然無足輕重;也許繼父認為我長大了,不應該再躲在屋簷下,去鄉下煅煉一下也是好事;也許繼父其時有說不出的苦衷,自己也處於泥菩薩過江的非常時期;也許我這個半大不小的存在影響了他夜裡在母親床上的發揮;也許是因為繼父認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是一句顛撲不倒的真理——附帶說一聲,我認為這是一句很混賬的話。一個簡單的常識,農民最苦,有幾個農民做了人上人?要當人上人,關鍵是要學會吃人。書包 網 。 想看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