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下定了決心,低聲泣道:“母親,我,我,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已經懷孕了,懷了他的骨肉。”其實我是騙她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騙她。
母親的手不自禁抖了一下,鬆開了我,聲音裡充滿了恐怖:“什麼?你真的和他做上了那種事。你阿翁知道,一定會打死你。不,還會打死那個千刀萬剮的豎子,我知道,你阿翁絕對做得出來。”
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偷偷瞥了母親一眼,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可見,我剛才的這句謊言給她造成了多麼大的打擊。
不管多麼無恥的話語,如果一直在舌尖打轉,那麼這個人還是純潔的;一旦這些無恥的話從舌尖飛了出去,則不僅這個人立刻變得鮮廉寡恥,而且這種鮮廉寡恥簡直可以成為要挾善良好人的手段。現在,我這個喪盡廉恥的女人對我可憐的母親就是這樣。
我母親顯然也認可了這種要挾,她能怎麼辦?究竟,她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讓我好好想想。”半晌,她的喉嚨裡滾出這麼一句,顯得非常可憐。
第4節:樂縈(4)
四
黃昏的時候,父親陰沉著一張臉回來了。吃完飯,他坐在燈下,面前攤著一疊帳簿。我知道,又到一個季節的最後十天了,他得稽核全鄉的稅錢。每一季最後一段時間他都像暴雨前搬家的螞蟻那麼忙忙碌碌。嚴謹地來說,父親的職務名稱為“槐聚鄉嗇夫”,“槐聚鄉”這個名字因為我們富貴裡的社樹而得名。那棵社樹就是大槐樹,非常粗,要五六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盤根錯節的,它的樹冠像一團巨大的綠雲,方圓上畝的地方都在它的籠罩之下。樹枝上還掛了很多的紅色絲帶,都是鄉民們來這裡祈福所獻的。槐聚鄉是都鄉,也就是在瑕丘縣城內的鄉,掌管著十個裡。每季末我父親都要派小吏去各個裡徵收口稅、田租和芻稾稅,然後仔細核算,製作圖表,上報縣丞。
今天父親的心情似乎不好,眉頭凝得很緊。他的眉毛一向很濃,這麼一直皺著,像兩團狗糞蛋,顯得非常滑稽。母親步入後堂,不知在裡面搗鼓什麼。不多久,端出來一碗熱湯,徑直走到父親面前跪坐下來,柔聲問道:“長孺,今天什麼事這麼不快?先歇一歇,喝點熱湯罷,不要累壞了身子。你知道,你都連續勞作了一個多時辰了。”
長孺是我父親的字,母親一向這麼稱呼他的。我很羨慕母親,從她目光裡透出的那份柔情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她心中的那份幸福感,像春夜的竹筍那樣格格作響。她有她愛的男人,他們可以天天在一起這麼恩愛溫馨。我又想起了子公,我以後也要點上一支枝形的油燈,讓子公在燈下坐著,他幹什麼都可以。我則冉冉地從後堂步出,手裡端著一個漆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莧菜湯。我把漆托盤在子公面前輕柔地放下,雙手端著那碗莧菜湯,也像母親這樣柔聲道:“子公,為妻給你端湯來了。”莧菜湯是我最喜歡的菜湯,每次喝過,我的嘴唇都被染得紅紅的,我在銅鏡裡照見自己,顯得有說不出來的美麗。那種絳色的唇粉給不了我這種效果。
我正痴痴地想著,突然聽見父親大聲道:“你先端走,我現在沒心情喝湯。”我從幻想中一下跌到現實,只見父親頭也不抬,眼睛盯著帳簿,十根肥厚的手指飛快在算盤上揮動,把算盤珠子撥得啪啪作響,無處可逃。母親則尷尬地望著他,眼光像受驚的老鼠,不知所措。父親撥打了一會,停下來,帶著一絲歉意的語氣對母親說:“阿群啊,請原諒諒,我剛才心情不好。這季的稅錢沒收齊,不好向縣廷交待啊。”他又拿過一本帳簿,用手指著其中一支簡說:“你看看,這次算錢、田租和芻稾稅又是陳黑家收不上來,陳黑,我敢肯定,這個臭無賴一定會被捕進監獄。誰也救不了他。還有他那個無賴兒子,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民,恐怕也跑不掉。下次皇帝征討匈奴,這對父子可以派上用場了。他們都是填戰壕的好材料。”
陳黑就是子公的父親,我的心陡然一沉。我把目光轉向母親,母親也正好把眼光對著我,她的眼光非常黯淡,對著我,微微搖了搖頭。我能清楚她的意思,想讓她幫我提嫁給子公的事,暫時是沒有指望了。
第5節:樂縈(5)
五
算錢,每人每月是十錢。芻稾稅,就他們家那點破田,每月也不過十錢。子公和他父親母親三個月加起來總共也不過九十錢。他們也真夠不爭氣的,這點錢怎麼會交不出來。他交不出來,我父親就收不到,收不到就是“不能勝任” ,在縣廷面對縣令時,面子上就過不去。雖然我父親並不想升多高的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