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它和那支槍有什麼樣的聯絡?他把紙條翻過去,翻到朝裡的那一面。他先看出那上面寫著一排字,一排歪歪扭扭的字,是用硬炭鉛筆寫的。然後他就認出了那些字。一共八個字,兩個標點符號,它們是:革命到底,誓不回頭!他先是呆了片刻,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劇烈的震動,以至他被這種震動推動得霍然一下從椅子中站立起來了。那張紙條捏在他手中,燙得嚇人,但他鬆不開它,無法鬆開它。他再一次看了那張紙條上的字一眼,現在有一股血從他的腳心一直湧上他的腦門,它們是那麼強勁有力,它們使他的全身都挺了起來,繃直了,它們使他的靈魂熾烈得劇烈地發著抖,他的目光在一剎那間變得炯炯有神。
朱媽是在用乾毛巾為會陽揩頭髮的時候聽見書房裡的動靜的。朱媽那時候正嘮叨著說,頭揩乾了,去外面太陽下坐坐,別一天到晚躲在牆角里,牆角有什麼好,牆角一點兒也不好,又沒光,又不暖,誰知道你怎麼就那麼喜歡牆角,怎麼就離不開它,你有什麼好怕的,你到底怕什麼?朱媽就是在這時候聽見書房傳來嘭的一聲巨響。朱媽嚇了一跳,她抓著毛巾朝書房跑去。朱媽看見關山林離開碰上門的書房,朝屋外走去。他的步子很急,很快,很有力量,這是幾個月來不曾有過的。朱媽不放心,問,你去哪兒?關山林沒回答,連頭也沒回一下,推開大門,咣噹一碰,走了。朱媽站在那裡發呆,手裡仍拿著那條毛巾,她不知道關山林要到哪裡去,她不知道關山林此刻正邁著大步,挺著胸膛朝西山下走去,再過二十分鐘,關山林就會大步走進醫院的大門,大步走過長長的走廊,大步邁上住院部的樓梯,徑直撞進烏雲的監護室。他會把那個年輕漂亮的、多愁善感的、正在讀一本張愛玲小說並且為之掬淚的護理員嚇一大跳的。
院長這一天累極了,從一大早直到上午十點鐘他都沒有坐下來喘口氣,喝口水。昨天晚上因為胃痛他沒有吃飯,今天早上的這一餐他還是剛剛吃到嘴的,因為太累,飯又冷了,吃下第一口時他差點兒沒吐出來,這使他顯得更疲憊、更煩躁。先是十床那個腎摘除的病人,術後發現感染現象,需要做抗菌處理;接著是一起抗生素注射過敏事故,患者在注射過腎上腺激素後搶救過來了,但家屬不依,鬧到院長辦,威脅說要麼賠十萬元損失費,要麼到法院打官司;然後是一起砸傷事故,一傢俬營工程隊承包的建築正在裝修時突然倒塌,將一名十三歲的童工砸得血肉模糊,人抬到醫院後已休克了;還有一連串絡繹不絕的傷病患者,不斷地走進或者被挽進抬進醫院,彷彿這個世界突然之間失去了秩序,所有的病魔都從那個神話的細頸長瓶中冒了出來似的。所以當監護室的那個年輕的女護理員大驚失色地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衝進來時,院長的疲憊、煩躁和沮喪就達到了頂點,他差一點兒就將飯盒裡剩下的那一點兒冰涼的湯粉絕望地扣在自己的頭上。但一分鐘後,院長就振作起來了,他推開飯盒站起身朝外走去,一邊吩咐那個護理員迅速通知黨委書記和外科主任,然後他疾速走出辦公樓,穿過花壇,朝住院部走去。
院長小跑著上了住院部的二樓,來到監護室的門外。他聽見監護室有動靜,是人的說話聲。院長平息了一下氣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地把監護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縫。院長接下來看到了一幕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場面——
他坐在那裡,坐在病床前,那個老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坐在他妻子的病床前,捉著妻子的手,他正在對她說話。他說,我已經給我們的女兒打電話了,她立刻就回來。她說她立刻就回來。她是乘飛機。這很快,非常快。用不了多久。從曼徹斯特到倫敦,從倫敦到莫斯科,從莫斯科到北京,從北京到武漢,這樣她就飛到了。也許這條航線遠了點兒,不要緊,我們再找一條近點兒的航線。別忘了,我可是做過空幹校的校長,我的那些兵如今都當上空軍司令了。我不會比他們差的,我當然不比他們差,我能替咱們找到一條更近的航線。看看,從普茨茅斯飛香港,從香港飛武漢,這條線怎麼樣?這條線該近吧?我說過,我早說過我能行。但是,你也得保證一點兒,就像我保證過的那樣,你要保證得堅持下去,你得堅持到女兒回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當然這還不夠,你還得活下去,活下去。想想女兒,想想丹。你還沒抱過她一次,我想抱抱她。這小鬼頭,應該像她媽媽,像你。
院黨委書記和外科主任急匆匆地跑來了,後面跟著那個護理員,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春天的時候人容易這樣,容易氣急也容易臉紅。院長呆呆地站在門口,即使這樣他也能伸出一隻手去阻擋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