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叫聲已變為模糊不清,似是詛咒,似是哀鳴;時而晦澀,時而強調;偶爾,他的嘴 更發出單調的、斷續的,靈肉糾纏合一的呻吟,好像心臟的血往外噴出湧流。
我拿出鑰匙放進鎖孔,他猝然沈默無聲了。他的思潮澎湃過後暫時停息,好像海洋的海濤洶湧過後,全捲進一隻神秘的小小貝殼裡。
我試圖在房間的陰影中注視他;不是那個我所摯愛,所眷念的,這幾個月來朝思慕想的他;不是那個我在人類內心深處,難以抗拒,強烈需欲的他;我試圖只注視一個普通凡人,雙眼瞪著我,卻胡言亂語的凡人。
“你,你高談闊論什麼善良美好——”眼睛發光發亮,聲音激昂翻騰:“你高談闊論什麼善於惡,什麼對於錯;還有死亡,對了,死亡,驚恐的,悲慘的……”這些話語,充滿急速膨脹的怨尤仇恨,就好像盛開的花,花瓣怒綻過後,一瓣瓣剝落,繽紛萎頓一地。
“……而你只跟她分享,爵爺之子又禮物也只傳給爵爺夫人,包括什麼幽冥稟賦;只有住在古堡裡的人, 能彼此分享幽冥稟賦;如此一來,他們就能豁免於被抓到女巫廣場,綁在燒油刑柱上,遭受火焚之刑。至於那些老太婆呢,燒呀!反正她已不能織補,小傻子呢?燒呀!反正他又不能耕田。那麼,爵爺的兒子賞給我們什麼呢?這個狼煞星,這個在女巫廣場大哭小叫的小子,他賞賜了一大堆金銀財寶,他多麼慷慨大方呀!他多麼溫柔體貼呀!”戰慄發抖!衣衫汗溼!撕破的蕾絲,露出繃緊光亮的肌膚;堅實的肌肉軀幹,正是雕刻家樂於雕塑的體形;紅色奶頭映照黑色的胸脯,這一切,僅僅只是溜了一眼,就逗得我煎熬難忍,神魂顛倒。
“這種法力——”他口沫橫飛,好像一整天來,他已經熱烈的反覆說個不停,我的出現與否根本無關宏旨。“這種法力使得所有謊言不攻自破,這種幽冥法力翱翔在萬物之上,這是被淹沒遺忘的事實真相……”不,只是言語,不是事實。
酒瓶已空,食物已光;他精瘦的胳膊緊張堅挺,好像要奮力掙扎;掙扎什麼呢?他的棕發鬆開散落,他的眼睛巨大呆滯。
猝然之間,他用手推著牆壁,好像想越牆以逃離我;在模糊中,他想起被吮吸鮮血的情景,那種麻痺無力,那種心醉神迷;他欲拒還迎,半推半就;他想伸手抓住東西以為支 ,然而手撲空了。
他的念念叨叨停止。
他臉上表情變了。
“你怎麼忍心隔絕我?怎麼忍心把我屏諸在外?”他喃喃低語。他滿腦子古老魔法,怪譚傳奇,他魂遊於陰陽魔界,那裡宵小鼠輩橫行,他陶醉在玄術秘笈的迷離幻境,對自然美好視為無物;秋天的落葉,墓園的陽光,那裡能算神奇,根本不值一提。
不!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的身上發出芳香,恍如香爐的香菸繚嫋,恍如教堂的燭煙裊繞;他的心房在胸腔下動脈跳躍;平緊的小腹,因為汗水而油亮發光,汗水也滲溼了厚的腰帶;鹹的血,血之味,我簡直不能呼吸了。
然而我們是在呼吸。我們呼吸,我們品嚐,我們嗅聞,我們感受,我們乾渴!
“你誤會一切了!”是黎斯特在說話嗎?聲音卻好像來自別的妖魔,來自另一個噁心可憎的怪物;人模人樣地說:“你對所聽到所看到的,全部都是誤解!”“我寧願跟你分享我擁有的一切!”他又激怒了,他指著我說:“倒是你,從來也不瞭解。”聲音極低極輕。
“保有你的性命,離開吧!逃吧!”“難道你不明白嗎?這一切正確具鑿!純粹的邪惡,莊嚴的邪惡是確切存在的!”他的眼裡閃耀著勝利的光輝。他突然伸出手,手掌矇住我的臉。
“別嘲弄我!”說著,我揮拳而出,太用力了,他的身體不由後仰。懲罰過了,一片安靜。我接著說:“當幽冥稟賦傳給我時,我最嚴詞拒絕的;我告訴你,我堅決不要,只最後一口氣時,我還是推拒不要!”“你一逕是個傻子!”他說:“我在就這麼說過你了。”但是他正在瓦解之中,他全身發抖,暴怒已變質而為絕望。他舉起手又半途停下來:“你所相信的事物根本無關緊要——”他幾乎溫柔地說著:“很多東西你完全視而不見,難道你不知道現在的你,擁有什麼嗎?不可能呀!”他眼眸的薄霧已化成淚水。
他的臉容糾結,無言的愛,從他身上流露著傾訴著。
一陣可怕的自我意識淹沒了我,靜默卻致命的;我覺得自己超越他的力量在泛濫著,而他完全明白;我對他的愛,促使這個力量更加沸騰,也促使我忸怩困窘;猝然間,景象又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