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抬頭。
傾畫道:“不是什麼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裡供著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嫻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結吧。這是我作為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將案上的黑紙白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於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將我從蛇陣裡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說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麼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去,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綾羅曳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麼,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爭來的,母親也將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麼都不曉得,母親為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著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唇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迴,我也沒什麼好求,只求輪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隱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里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著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只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著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為了什麼,彼時她一句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卻不想一語成讖,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那些她自以為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麼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曄?”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復,對我來說,有些過重了?”油燈將她的側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態,卻那麼單薄。
03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歧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歧南後山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裡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不遠處石林中的犬因獸都在安詳地袒著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全是場可笑的浮雲。
鳳九瞧見坐在石板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衣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髮閒閒束於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拘,手中掂著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裡頭還有什麼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成,是為了沉曄?”話到此處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麼?”
青年棲身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鬱,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床,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體驗,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得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