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麼原因,外界忽然傳言:孫犁的文章,不能改動一個字。
這當然是妄傳。他實在不記得,別人對自己的稿件稍加改動,就盛氣凌人或示以不滿。倒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過度貶抑,曾引起朋友們的不滿。“現在年老力衰,對於文章,更是未敢自信。以為文章一事,不脛而走,印出以後,追悔甚難。自己多加修改,固是防過之一途,編輯把關,也是難得的匡助。文興之來,物我俱忘,信筆抒懷,豈能免過?有時主觀不符實際,有時憤懣限於私情,都會招致失誤,自陷悔尤。有識之編者,與作者能文心相印,揚其長而避其短,出於愛護之誠,加以斧正,這是應該感謝的。”①實際情況是,做為投稿者,他是非常善於體察編輯改稿的用意或苦心的,而且也是做到了虛懷若谷,從善如流的。如《孫犁文集》的《自序》,在以《文集自敘》為題向《人民日報》投稿時,有一段文字(大約三百餘字)概述他們那一代作家的生活、學習經歷,並涉及時代和社會。發表時這段文字被刪去了(文末有所註明)。孫犁以為編輯刪得好。“因為,文章既是自敘,當以敘述個人的文學道路、文學見地為主。加一段論述同時代作家的文字,頗有橫枝旁出之感。並且,那篇文章,每節文字都很簡約,獨有這一節文字如此繁衍,也不相稱。這樣一刪,通篇的節奏,就更調和了。”①在編入文集時,孫犁採用了編輯的改樣。
再如《玉華嬸》(《鄉里舊聞》之一)②,原稿中曾記述:玉華嬸老了,兒媳們不聽她的話,敢於和她對罵,“並聲稱要殺老傢伙的威風。”此稿投寄《文匯月刊》,登出後,此句被刪。孫犁說,乍看此句刪得奇怪,細想情有可原:這些年來,“老傢伙”三字,常使人聯想起“老幹部”,編輯將之刪去,雖稍損文義,孫犁還是諒解他們的苦衷的。這就是說,他不只為文章著想,同時也為編輯、為別人著想了。
他已經交稿、還沒有出版的一個集子,書名是《無為集》,他在給編輯的信裡說:“您在編審過程中,可嚴格選擇一下,寧缺勿濫。無內容之書信,可酌量刪除,另有不合時宜的文章、段、句,可刪者,亦望不要客氣。”③這哪裡說得上,他的文章,別人不能改動一個字呢?
至於他自己的修改,那就更不必說了。他把修改文章,視為成功的重要途徑:“多修改文章,要幾遍地修改。修改文章,不是單純文字技術問題,這樣做,可以增加作品的生活幅度和思想深度。也是形成風格的重要因素。”①他知道歐陽修晚年還在修改文稿、為身後百世讀者著想之後,深受感動。他以為以文字為業的人,應該學習這種榜樣;但這樣認真的人實在極少,所以傳世之作也極少。他還認為,歐陽修並非天才作家,但他認真觀察,反覆思考,融會於心,然後執筆為文,又不厭其煩地推敲修改,所以成功。他的文章實得於力,非得於才。
這種精神(並非歐陽修一人)顯然影響到他。他說:我覺得我別的長處沒有,在修改稿件上,可以說是下苦功的。一篇短稿改來改去,我是能夠背過的。哪個地方改了個標點,改了個字,我是能記得的。長篇小說每一章,當時我是能背下來的。在發表以前,我是看若干遍的;在發表之後,我還要看,這也許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搞文字工作,不這樣不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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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這樣從事文字工作,真是一種“重勞動”。但是,卻不一定能夠換取讀者的諒解。1982年冬,他接連鬧病,抵抗力太弱了,別無所事,以寫作自娛,尤其愛寫詩。於是,在《羊城晚報》發表了一首《印象》。過了些天,收到一位讀者來信:“為了撈取稿費,隨心所欲地粗製濫造。不只浪費編輯、校對的精神,更不應該的是浪費千千萬萬讀者的時間。”讀了這封信,孫犁開玩笑地說:“捧讀之下,心情沉重,無地自容。他希望我回信和他交換意見,因為怕再浪費他的時間,沒有答覆。”
他有這樣的經驗:“既然登上這個文壇,就要能所得各式各樣的語言,看得各式各樣的人物,準備遇到各式各樣的事變。但不能放棄寫作,放棄讀書,放棄生活。如果是那樣,你就不打自倒,不能怨天尤人了。”①他倒不以為自己的詩無可挑剔,他認為老朋友曼晴為他的詩集寫的序言,對他的詩的毛病,說得最為確切明白,只是一開頭就如此,改起來很難。他說,自己的目標是:當不成詩人,弄個“詩人裡行走”的頭銜,也就心滿意足了。
誘掖
孫犁做過編輯,又做過教師,這兩種職業,都有利於養成他在處理稿件或文章方面嚴謹、精審的工作品質。或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