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橫陳於前,尚不能勃然興起,況與半百老婦,效桑間陌上之樂、談情說愛於陰暗潮溼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事情平安過去了。又有一天,他實在煩悶極了,忽然異想天開,問楊秀玉:
“你給我相個面好嗎?”
“好。”她過去揭開菜窖的草簾子,“你站到這裡來!”
從外面透進來一線陽光。他慢騰騰走過去,並沒改那副潦倒、萎靡之狀;而且像是有些犯愁,眉毛鎖得更緊了些。
她認真端詳著他的面孔,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似的。“你的眉和眼距離太近,這主憂傷!”她說。
“是,”他顯得高興起來,像是遇到知己,眉毛也舒展了些,“我有幽憂之疾。”
“你的聲音好。”她說,“有流水之音,這主女孩子多,而且聰明。”
“對,我有一男三女。”他回答,“女孩子功課比男孩子好。”“你眼上的白圈,實在不好。”她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就注意到了。這叫破相。長了這個,如果你當時沒死,一定有親人亡故了。”
“是這樣。我母親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場大病。不過,那都過去了,無關緊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關吧。我們的情況,會有好轉嗎?”
“4月份。”她肯定地說,“4月份會有好訊息。”
外面傳來腳步聲,她趕緊向他示意。負責人走進來,他們正面對白菜垛工作。
果然,入夏後他們的境遇逐漸好起來,8月份他算得到“解放”,回到了家裡。
孫犁給我們講完了上面的故事以後,用古人的口吻評點說:“楊氏之術,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調查研究乎?於時事現狀,亦有所推測判斷乎?蓋善於積累見聞,理論聯絡實際者矣!‘四人幫’滅絕人性,使忠誠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對生活前途,喪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絕滅,邪念叢生。十年動亂,較之八年抗戰,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主,為更甚矣。惜未允許其張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蓋兩座洋樓哉!”
其二:《高跋能手》。
孫犁用下面一段文字,給我們敘述了他的第二個關於幹校生活的故事:
幹校的組織系統,我不太詳細知道。具體到我們這個棚子,則上有“群眾專政室”,由一個造反組織的小頭頭負責。有棚長,也屬於牛鬼蛇神,但是被造反組織諒解和信任的人。一任此職,離“解放”也就不遠了。日常是率領全棚人勞動,有的分菜時掌勺,視親近疏遠,上下其手。
棚是由一個柴草棚和車棚改造的,裡面放了三排鋪板,共住三十多個人。每人的鋪位一尺有餘,翻身是困難的。好在是冬天,大家擠著暖和一些。
我睡在一個角落裡,一邊是機關的民校教師,據說出身是“大海盜”;另一邊是一個老頭,是刻字工人。因為字模刻得好,後來自己開了一個小作坊,因此現在成了“資本家”。
故事就是講他的。他叫李槐,會刻字模,卻不大會寫字,有一次簽字畫押,丟了槐字的木旁,從此人們叫他李鬼。李槐既是工人出身,造反的工人們對他還是講個情面;但惟其是工人,變成“資本家”就更有教育意義,因此批判的次數也就更多。
“開了一年作坊,僱了一個徒弟,賺了三百元錢,就解放了。這就是罪,這就是罪……”每次批判,他都是這幾句話,大家也都聽煩了。
但不久,又有人揭發他到過日本,見過天皇。這一來,問題嚴重了:裡通外國。他有多年的心臟病,不久就病倒,不能起床……
夜晚,牛棚裡有兩個一百度的無罩大燈泡,通宵不滅;兩隻大洋鐵桶,放在門口處,大家你來我往,撒尿聲也是通宵不斷。本來可以叫人們到棚外小便去,並不是怕你感冒,而是擔心你逃走。每夜,總有幾個“牛鬼蛇神”,坐在被窩口上看小說,不睡覺,那也是奉命值夜的。這些人都和造反者接近,也可以說是“改造”得比較好的。
李槐有病,夜裡總是翻身、坐起,哼咳嘆氣,我勞動一天,疲勞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頭到裡面,頂著牆睡去。而牆上正好又有一個洞,對著我的頭頂,不斷地往裡吹風。我只好團了一個空煙盒,把它塞住。
無奈他身邊的李槐安靜不下來。忽然,李槐坐起來,亂摸身下鋪的稻草。這很使他恐怖,他聽老人說過,人之將死,常要摸炕蓆和衣邊的。
“你覺得怎樣?心裡難過嗎?”他爬起來,小聲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