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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柳存仁:禪味與茶味

二卷:唯茶主義

十餘年前,跟住在日本京都的友人黃君實先生一起去參觀那裡的南禪寺,是一處著名的古蹟。除了肅寂的廟宇之外,據說那兒做的豆腐最有名,廟的周圍有不少的飯館都是靠它招來客人的。我們實在也不知道哪一家制的最雋,就隨便在一處“坐地”(《水滸傳》裡的名詞)了。吃的豆腐是溫溫的,微有一些麻油之類,質地滑潤,單吃這個是不足以裹腹的;這且不言。據說這裡的豆腐有禪味,最早是什麼高僧傳下來的秘方云云,當然禪味到什麼程度我們俗客很難領會。倒是君實這一位畫家,他說的話我還記得。許多人都知道,京都的一個特點是它有數以百計的大大小小的佛寺。有人說,就是在那邊住上一年也隨喜不完。君實卻特別注意各處叢林多悲風的高樹上邊的枝杈。他說:“這些樹枝的姿態你如果細看,沒有一株一枝是相同的。”他大概預備長住在那裡畫樹枝了。樹枝是畫不盡的,但是他還要誠懇地畫下去。他那句話,倒似乎有點兒近禪。

一般來說,豆腐的味道很平淡,它應該是很近於隱逸的人們喜愛的食品,不過它不一定有禪味。若要說禪,我以為東方人大家“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喝茶,其或近之。

提起飲茶,有些人以為日本人是有他可以豔稱的茶道的:這從相當於中國的南宋以來的時代開始,直到如今,大概也是事實。日本僧侶的種茶,喝茶,甚至開宗立戶,蔚成大國,沿襲衍變而成今日茶道的許多流派,當然要溯源於9世紀初,中國晚唐時來華的最澄、空海師徒們從中國把茶種和茶石臼帶回本國去種植的時候。雖然在這以前,他們不是不曾知道茶,或不曾喝過茶。至於有鬥茶的習尚,有茶會的組織,以及上流社會的競相用中國瓷器的器皿,和15世紀中葉以後村田珠光這位奈良的和尚怎樣儘量地把貴族、武士們享樂性的飲茶變成合理的平民化的聚會,和提倡使用日本本土的瓷器又開了他們陶瓷工業振興的機緣,我們對於鄰國的文化歷史上的這些事情,不能夠不知道一點,但茶道之興,自然還是始於吾華,這一點我們卻不能數典忘祖。唐時封演的《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雲:“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並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24事,以都統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於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這裡用的茶道一詞,不就是很好的說明麼?

陸鴻漸就是陸羽,這位《茶經》的作者,他的名和字相應,是《易經》的典故,這個不用說了。《新唐書》卷196《隱逸傳》有他的小傳,《全唐文》卷433也有《陸文學自傳》,近年我還看到有人把《茶經》作了譯註的本子,讀者們當可參看。我不曾詳細研究過喝茶的歷史。簡單地說,8世紀末陸羽時代大家喝的茶,採到葉子後先要蒸,蒸後搗磨成餅,樣子就像是茶磚。喝的時候先得切下一塊來,俗人還加上香料和其他配合的蔥、姜、棗子、橘皮等東西同煮。這樣的茶,大概就是盧仝說的“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一類的物事,我們今天已經喝不到了。因為宋代以後,喝茶的方法進步了,末茶興起,碾茶的技術很有成就。採茶的人收割後先把茶葉榨擠蒸壓,然後把它研成粉末。喝時,把末茶放在茶碗裡,用沸水點衝後,碗裡出現了泡沫,又用茶筅(用老竹筋制的小刷子)去攪拌,等它和勻了,慢慢地喝。舊小說裡常看見的“點茶”,指的大概就是喝這種茶時點衝的動作。北宋時的人像蔡襄、宋徽宗等作的《茶錄》、《大觀茶論》這一類的書,在許多細節方面和《茶經》頗有出入,因為所敘說的物件不同了。南宋初曾經兩次入華的日本榮西禪師,在他國內號稱“茶祖”,他當時在明州(寧波)、臨安所見到的禪寺裡飲茶的情況,大約就成了後來日本茶道在製作和應用方面的一些常規。榮西和朱熹是同時代的人。他的《吃茶養生記》曾說:“茶也,養生之仙藥也,延齡之妙術也”;比榮西約遲兩百多年的村田珠光,提倡喝茶,據說也是因為喝茶可以止坐禪時發生的疲勞。這正像是陸羽《茶經》裡的《七?之事》引《神農食經》所云“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的引申了。茶道之行,和禪寺和禪僧們的生活行事有關,這在茶的歷史上記載很多,是不用懷疑的。可是,茶道里什麼地方看得到有禪呢?

無疑地,日本人的茶道里的一些禪味,是建立在他們的茶室的佈置,進行茶道式的喝茶時候的客觀環境,和參加茶道進行的主客之間的關係上面的。透過了過去僧侶和武士時代制定下的許多陳舊而嚴厲的規矩,也許我們可以說,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