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為一言,轉相告語,必有愆誤。是必寡其詞,協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於記誦,無能增改,且無方言俗語雜於其間,始能達意,始能行遠。此孔子於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詩、箴、銘、諺語,凡有韻之文,皆此道也。孔子於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
或問:“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不如老子之約也,當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注〕言其奧妙。曰:“若是,則周公惑,孔子賊。古者之學耕且養,三年通一。〔注〕無訓解故。今之學也,非獨為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惡在老不老也?”〔注〕鞶,大帶也;帨,佩巾也。衣有華藻文繡,書有經傳訓解也。文繡之衣,分明易察;訓解之書,灼然易曉。或曰:“學者之說可約邪?”〔注〕疾夫說學繁多,故欲約省之也。曰:“可約解科。”〔注〕言自可令約省耳,但當使得其義旨,不失其科條。”〔疏〕“司馬子長有言曰”云云者,此史記自序述司馬談論六家要指之語也。彼文雲:“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固陰陽之大順,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按:司馬談習道論於黃、老,為黃、老之術,故其言如此。若史遷則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所學不同,其論亦異。史記於孔子作世家,稱為至聖;於老子則以與申、韓同傳,而謂之隱君子,軒輊之意,顯然可見。班孟堅謂遷“論大道,先黃、老而後六經”,良乖事實。胡部郎雲:“史記孔子世家:‘齊景公將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嬰曰:儒者,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談蓋本此。不知此晏子欲以沮孔子,乃私意,非篤論也。子長知之,故伯夷列傳雲‘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也。然則此亦以五經不如老子之約云云,為司馬子長有言者,蓋世人以語出史記,遂不暇更為區別。而法言記或問之語,亦但據問直書,不復一一糾正耳。”“若是,則周公惑,孔子賊”者,謂信如或問所云,則周公、孔子為此浩穰難治之業以誤學者,在己則為悖,於人則為害也。“惑”與“賊”為韻。“古者之學耕且養”,俞雲:“此本作‘古之學者耕且養’,傳寫誤倒耳。古之學者與下文今之學也相對為文,上句用‘者’,下句用‘也’,亦猶論語陽貨篇‘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孟子盡心篇‘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並以‘者’、‘也’互用,是其例也。”按:漢書藝文志正作“古之學者耕且養”,此可為曲園說之證。然古者之學猶雲古人之為學,於義自通,不必為誤倒也。“三年通一”,治平本如此,世德堂作“三年通一經”,司馬雲:“李本無‘經’字,今從宋、吳本。”然則溫公所見舊刻皆無此字。蓋“三年通一”乃當時學人間習用之語,不言經而意自曉,法言引用成語,故其文如此。藝文志作“三年而通一藝”,此孟堅增成其辭。宋、吳本有“經”字,乃校書者據漢書增之耳。藝文志說此文之義雲:“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按:弟子傳雲:“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而弟子中如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子游少孔子四十五歲,曾子少孔子四十六歲,子張少孔子四十八歲,宓子賤少孔子四十九歲。其它姓字不見於論語之諸賢,且有少孔子五十歲以上者。計至孔子之卒,其年皆未及三十,而並己身通六藝。則謂儒者以六藝為法,累世不能通其學者,其言不攻自破矣。“今之學也”,後漢書儒林傳論引作“今之學者”。沈休文齊安陸昭王碑李注,御覽八百十五,又王半山集李璧箋引法言,並與後漢書同。按:“今之學也”,承上文“古者之學”云云而為頓挫之辭,自以作“也”為優。曲園以為此“者”、“也”互用之例,未盡其旨。至後漢書惟節引此數語,上無所承,則改“也”為“者”,於文為順。義各有當,故不同耳。“非獨為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者,音義:“鞶帨,上音盤,下音稅。”藝文志雲:“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