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後,方文東徑直走到廚房,將那串鑰匙掛在壁櫥邊的一個小小鑰匙架上,一邊招呼:“你請坐,沙發上,靠椅上,隨便坐,我給拿點兒飲料,咖啡、可樂、橘汁、礦泉水、紅茶,你隨便點。”方文東在這裡做主很自在,顯然是常客,顯然是秦淮的心腹。“您”的稱呼變成了“你”,更隨和,更如意。
那蘭坐在沙發上,客廳的長窗落地,窗外一面湖水,瑪瑙般璀藍。靠牆一架三角鋼琴,蓋得嚴嚴實實——鋼琴聲是從頭頂的環繞音響裡飄出,並沒有人現場表演。
“來杯水就好。”
“口味淡?”方文東很快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
“天熱,白水最解渴,可樂、茶、咖啡什麼的,反而有脫水作用,另外……”
方文東靜靜等著回答。
“您說對了,我口味的確淡。”那蘭堅守著“您”字訣。
“君子之交淡如水,過去行得通,但是現在的世風,天天向上,早已不適用;和美女打交道,古往今來,更是永遠‘淡’不得。”另一個男聲,和方文東的聲音不同。方文東聲音渾厚,這位老兄的聲音磁性。“美女更習慣於珠寶、香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網路一夜成名,口味淡的真不多。”
秦淮。
說的話,和他的筆名一樣俗豔。
那蘭幾乎就要起身告辭了。
但她沒逃,她沒這個習慣。何況,看見秦淮走來,她心頭微微一動。過去,見過他幾張在報紙上的照片,知道他除了名利之外,長相上也有當集郵作家的資本,帥得可以讓很廣譜的年齡段女生怦然心動。現在一見,才知道方寸小照的侷限,在於只能平面地描摹人形。眼前立體的秦淮,是吐血雕鑿的精品,最致命的是那雙眼,帶著那麼點散淡,帶著那麼點玩世不恭,但更多的是憂鬱,深不見底的憂鬱。從以前的照片看,憂鬱是種故作姿態,而此刻立體地看,這憂鬱比窗外的蟬聲還真切。大多數女孩子都有天然母性,看到有千萬身家的俊朗憂鬱男子,都會奮不顧身、自告奮勇前去撫平傷痕。
結果自己落下一身傷痕。
她忽然可以理解,長髮短裙的寧雨欣會陷得那麼深。
秦淮伸出手,眉目間飄著笑意,暫時將陰鬱遮掩:“你真的就是那蘭?”
那蘭起身,和秦淮握手,出乎意料了一回——她印象中在湖心島幽居寫作的秦淮,一定是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的陰柔之輩——她此刻握到的這隻手,膚質粗糙,骨節硬朗,像是體力勞動者辛苦多年後的手。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注視秦淮的面容,他臉上的膚色也非奶油小生的粉白,而是經過風霜日曬的紅褐。
你真的就是那蘭?這是什麼樣的問題?
“我就是那蘭,一介學生而已,目前好像還沒有發現任何冒名頂替我的理由。”
“對不起,不是這個意思,” 秦淮的笑裡卻沒帶任何歉仄。“我只是說,我有點兒驚訝,沒想到海滿天會給我派來這樣一道風景,美不勝收。”
用風景比美女。那蘭只瞄過兩眼秦淮的作品,就看出他不過是披著懸疑的外衣寫言情小說,因此帶動廣大小女生掏腰包,今日耳聞眼見,他文字風格已洋溢談吐之間,果然如此。那蘭甚至想,如果這句話要我來說,一道風景已有足夠味道,“美不勝收”這四個字成了累贅,大可省略。
不知他和寧雨欣第一次見面時,是否也用這樣不怎麼上檔次的比喻?
秦淮提到的海滿天,是那蘭真正的老闆,國內數一數二的出版人,客戶都是暢銷書作者。和海滿天交談中聽出,他和秦淮私交甚篤,也瞭解秦淮的寫作態度。
秦淮的寫作態度,一言以蔽之,拖。
那蘭公事公辦地微笑,從包裡取出記事本:“既然提到海總……這是他給我的一份上個月剛更新過的出版計劃,他希望您抽一點時間和我再溫習一遍……”
“‘您’這個字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秦淮在那蘭的身邊坐下,對初次相見的人而言,距離有些過近。“當然,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和美女同學同習之,其樂無窮乎。”
那蘭在肚子裡嘆氣,真想一巴掌“乎”在他那有型的臉上:“當初和你簽了草約,就是這本叫《鎖命湖》的懸疑小說,雙方對寫作程序都有相當保守的估計,一月份開始創作,十月份交初稿,明年伊始出版,正好趕上三月份的北京書展,四月份的全國書市……”
“五月份的海南交易會、五月份的重慶書展,等等等等。”心理學上看,秦淮這種喜歡打斷人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