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精神矍鑠,從裡頭迎了出來,傅恆對他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也該早點歇息了。我看不必每個人都這麼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似兒子多話,躬身應道,“明兒就照爺的吩咐辦。”
傅恆因聽見上房裡孩子嗆奶的哭聲,便走了進來。見幾個奶媽子在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傅恆才知道不但嗆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夫人棠兒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身坐了起來,掠了掠鬢髮,說道:“這早晚才回來?就是不體恤自家,也該想想別人,老相國也七十多歲的人了。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奶媽子連個小娃兒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麼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幾個僕婦紅著臉一聲不吭,訕訕地把孩子送給棠兒,忙著給傅恆倒洗腳水,端參湯。傅恆呷了一口參湯就放在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麼緊?你如今也學會老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我今個是奉旨去了嶽鍾麒那裡,安慰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聽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故事兒!”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兒,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麼東西?”
“那大包兒是勒三爺帶來的,裡頭有幾章《紅樓夢》。”棠兒抿嘴兒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親王府,弘皎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愛這書,先緊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裡頭還有芳卿給孩子繡的荷包兒,還特意給你做了一雙千層底的鞋!——你可要仔細愛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兒,是高恆從山東託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麼東西!”
傅恆聽了一笑,高恆在棠兒跟前獻殷勤,還是棠兒告訴他的,他拆開包兒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棠兒道,“官不打送禮的,何況咱們和他還算親戚?他沒安好心,你心裡防備點兒就是,先就自己失驚打怪地說三道四——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棠兒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惡心人的樣兒!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如再出去帶兵,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娟娟還好的,你們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用處?”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傅恆見四處無人,忙過來把她攬在懷裡,撫著她頭髮輕聲說道:“我就愛見的撒嬌使小性兒的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機會都難得。這裡頭有個分說:我是滿洲人,又是正宮娘娘的嫡親弟弟。這個身份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國舅爺’,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內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內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成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麼大的官。從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了天恩祖德麼?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吃閒飯的散秩大臣國舅爺,那種日子很有意思麼?”
“罷罷去去!”棠兒不等他說完,用手指彈了一下傅恆的臉,“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要作踐了自家身子骨兒。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嶽鍾麒一個糟老頭子,講個故事就逗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張相爺,睡覺再少也有鐘點兒。除了聖旨,誰也甭想驚動,每餐飯都有御廚御醫合計著做藥膳。還有訥親,跟你一樣的官,你看他悶葫蘆兒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脈……”
她絮絮叨叨“埋怨”傅恆不會作養身子,傅恆只是摟著她眯著眼聽,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仍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裡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處,你要多操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雪芹的《紅樓夢》……怡王府送過來,抄了趕緊還人家……”棠兒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掛著,順著他口氣微笑道:“我省得,怡親王吃了弘皙的虧,如今還沒翻過身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王爺,就是內務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相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相,家裡大小事情只有幫你的,不能分你的心。曹雪芹家芳卿生頭胎兒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錢度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傳送……這芳卿也是的,別人擠破頭地往咱這跑,她熟門熟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後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愛端架子擺夫人款兒的。前次訥親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簾子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棠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傅恆睡覺,聽他不再應答,悄悄抽出身來,親自點上息香,摸了摸炕,躡腳兒走到廊下,吩咐燒火婆子:“老爺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