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錚錚叮叮的月琴琵琶節奏分明奏起。魏長生臉上撲白,腳移手拂,頓時精神抖擻,抑揚錯落唱道:①寫真:《牡丹亭)中的一出。
子弟們是個茅草崗,沙土窩,初生免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覃,受索網的蒼翎老野雞。踐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冷箭蠟槍頭!恰不到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個女伶粗著聲音插科道:“——那還不趕緊改邪歸正?”魏長生呵呵一笑,和聲陡轉急速,猶如驟雨擊棚珠撤玉盤,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搖頭擺身接著唱: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碗豆。恁子弟們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幹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躒、會打圍、會插科、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一一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般兒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聲嘎然而止。魏長生扮個怪臉兒一笑,就地打千兒道:“唱得不好,爺們賞聽見笑了!”
眾人還在沉迷,此時才清醒過來,嘩地一片掌聲。乾隆大笑喝彩:“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萬磨不回頭。得了這種歹症侯,華陀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貝勒爺您好才學!”魏長生十分機變,順話奉迎,笑道:“您說了一首詩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順口出了一首竹枝詞兒,得意之餘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著魏長生道:”過來,賞你!“
“謝爺的賞!”魏長生趨身過來,極熟練地打了個千兒,接過吊著金錢的佩玉,見玉託上明黃線繡的“長春居士”,身上一個哆嗦,又看乾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幾乎軟在地下,驚呼一聲:“啊!您,您是——皇上!”
他一嗓子叫出來,所有的人都驚得呆如僵偶!劉統勳和紀昀責任在身,因乾隆兩次陪太后在南京看魏長生的戲,一直懸了心怕他認出來。方才己是放心了,不想他這一眼近在咫尺噓得親切,還是瞧破了行藏。事出突然,嶽鍾麒等人也都怔住。十二個女伶或站或坐,象被突然襲來的寒風凍凝了的冰人一動不動。正在上妝的“杜麗娘”和“春香”手裡的粉盒子菱花鏡兒都滑落到地下。謝雲岫起初象被電擊了一下,身上一顫,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驚疑不定地盯視乾隆。遠處巴特爾等幾個侍衛見此情形,也不言聲,踏著草坪過來衛護。
“你好眼力!”乾隆先也一怔,環視周圍,並無異樣人事,見眾人都變得傻呆呆的,不禁微微一笑,矜持地略坐正了些,“朕奉承老佛爺看過你兩出戏。不過離戲臺不近的,且是圍著紗幕屏子,虧你演著戲,還能看清朕!”此時所有的人都已回過神來伏俯在地,幾個隨扈臣僚也不便同坐,起身恭肅後退侍立。魏長生磕頭如搗蒜,奏道:“奴才做玩藝兒給老佛爺萬歲爺看,是不敢分心的,幾家老闆輪流上戲,誰顧得上卸妝?都躲在後臺隔簾縫兒看——不不,瞻仰聖容,紗幕子裡明燈蠟燭,甚麼都瞧得清。萬歲爺給老佛爺削蘋果剝荔枝,端茶遞水都是雙手捧著……我們私地裡議論,皇上真是孝子——啊——孝皇帝。皇上今兒來,竟一時沒認出來,小的真是該死了!”他說著“啪”地掮了自己一記耳光。
眾人看著,要笑又不敢。魏長生滿臉麻子笑成一朵花,說道:“皇上要看甚麼戲,小的抖擻精神巴結!徽班四大家,就數小的有福,多給皇上玩幾齣,小的下去好吹大的了……”說著又磕頭。
“有那塊佩玉就夠你吹牛的了。一瞧破了,你這付奴才相怎麼說戲?”乾隆笑著起身,“已經盡興了,咱們回去——謝家主人,有勞你盛情款待。他日如有機緣再會吧!”
眾人都向謝雲岫致意辭別。但謝雲岫象變了一個人,不說不笑也不動,滿臉那種溫文爾雅徇徇若儒的書卷氣一掃盡淨,蒼白著臉正在向青朗朗的天空雙手合十唸誦著甚麼。眾人驚訝詫異之間,嶽鍾麒已經認出來,驚呼一聲:“她——她是——莎羅奔故扎夫人朵雲!”這一聲不啻又一聲焦雷,劉統勳範時捷金鑊半回著身子半邁著步一動不動,乾隆滿臉笑容僵凝了起來,像青天白日地下看見地下冒出一個怪物。眾戲子們不知出了甚麼事,一個個粉黛失色驚恐不定地看著她。剎那間,甚麼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都變得如同夢幻,木雕泥塑般各色人等中了定身法似的兀立不動。索倫和巴特兒兩個見機得快,倏地竄到乾隆身前遮住了。巴特爾粗聲喊道:“你這女人!敢傷害我的主人?!”
“不錯,嶽老爺子,你還記得我——我是朵雲!”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