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際活動了一下腰肢,從容說道:“奴才奉旨去陝前,曾問過傅恆軍糧轉運的事。傅恆告訴說甘肅有糧八十二萬七千五百石,豆麥充足,教奴才不用為軍糧勞心。八十萬石糧在江南約值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運到西安的腳價是五倍,當時奴才感激王稟望顧全大局,佩服傅恆協調有方。但到軍中親眼所見,既沒有豆也沒有麥,有的只是黴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庫檢視,又三次另派人複查。皇上……甘肅根本就沒有藩庫存糧!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爾謹一口咬定,糧食已經賑了災民,七百萬石的折價銀子存在藩庫,要查,須要請旨辦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暫放了手。請皇上一併發旨,這其中疑竇太多了……”
這裡邊“疑竇”確實很多,七百多萬石糧垛起來是一座山,“賑災”沒了,報旱發錢糧,也“賑災”了——超過甘省歲收田賦七八倍的糧食都“賑災”了?乾隆頓時氣得發怔,愣著還在思索。弘晝卻笑道:“甘肅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著桌沿想站起來,才意識到是盤膝在榻上,聳了一下身子,獰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餓癟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為甘肅的王稟望、勒爾謹肚子太大手太長了一——句話:查辦!”
至此,紀昀已知王稟望勒爾謹完了。他正思量著如何奏陳,嶽鍾麒拈鬚沉吟道:“老奴才沒有管過政務,已經聽得頭暈——甘肅地瘠民貧,麥豆畝產不過一二百斤,這七百萬石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南的存糧也就一千萬石上下吧?”“東美公不知首尾,”紀昀神色憂鬱,望著乾隆說道:“這七百萬石糧是捐監的糧食,四年前勒爾謹還是巡撫,上了道奏摺,說甘肅過往商客多,就近買糧捐監比到京捐監更便捷——這是國家額外進項,就地聚糧就地散賑百姓,本地富戶祟糧得銀子,甘肅很實惠的。皇上當時批示‘爾等既身任其事,勉為妥當為可’——五十五兩一個監生,三年來共是十五萬捐糧監生——有糧又報災求賑,這已經蹊蹺,賣了糧又收進藩庫銀子更是匪夷所思。這真是翻覆雲雨鬼魎伎倆層出不窮!若是藩庫收二百五十萬銀子,戶部居然不奏,那戶部就該一炮炸成灰燼;如果沒收這筆銀子……皇上萬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稟望和勒爾謹難逃欺君誤國之罪!”
“朕不……怒……”乾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著帶著哽咽,“朕已經沒有氣力生氣,只是覺得可怕,覺得淒涼……其實朕早該想到的,如果有災,糧價上漲,五十五兩就買不足一個監生定額;如果豐收,為何要年年賑災——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過來報捐糧有功!欺君誤國,還要加上一句蔑禮悖倫!可怕的是,這不是一兩個方面大員齷齪貪賄。是通省……省府州縣‘上下一心’合夥欺君——但有一個有天良的奏上來,哪有瞞得朕這麼苦的?”說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朕已經明白他們百計為難尹繼善的原由了!繼善在那裡一日,他們就如坐針氈……這還都是讀孔孟的書,中了舉人中進士出來的人,天地君親師叫得震天響,一見到錢,都變成了見血的蒼蠅!”
他悲不自勝如泣如訴。眾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來見人辦事到半夜,裡裡外外文事武備一處不到一處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總想把天下治得四面淨八面光,卻時時處處有人和他專門作對似的,事事都不順心,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真苦真難……心裡替他難過,卻也無可安慰。想想幾個軍機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軟骨酥,仍舊四方走風八面漏氣,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這口氣,沉思默想著也覺心酸眼熱。王八恥早擰了一把熱毛巾,小心翼翼捧給乾隆,又給幾個大臣送毛巾揩淚。
“這和高恆他們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臉,心神安定了一點,臉色仍十分陰鬱,坐得久了,腿有點麻,軟軟地偏腿,由小蘇拉太監跪著替他穿上靴子,下榻來徐徐踱了幾步,已經收了悲悽之容,鏗鏹的音調裡帶著絲絲顫音說道:“這是一省官員串通作弊,有點類似雍正年間山西諾敏一案,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誤軍國大事,如此喪心病狂的國蠹民賊,斷無可道之理。這個案子由阿桂領銜欽差查辦,大白於天下以貽天憲王綱!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龍泉染血?”他仰首看著殿頂的藻井,象穿透屋宇在遙視天穹,久久才深長太息一聲,“——‘以寬為政’,是要與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女,不是養癰為患。養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壯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來還是朕這皇帝涼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於官場如此鬼魅橫行肆無忌憚啊!”
幾個臣子原本挺直坐聽他訓誨指令,未了這幾句罪已誅心之語說得眾人無不悚然股慄。連弘晝在內,忙都離座伏首,連連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