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候賢一直在外面天井裡走來走去。他不作聲,但是他並不覺得寂寞。他的臉上時時露出笑容,因為在他的眼睛裡現出了另一些景象。
十二點鐘的光景會議完畢了。克和陳清先出來,開了大門走了。賢把大門重新關上。院子裡突然顯得熱鬧起來。
〃碧,我們做飯去,〃雄拉著他的愛人碧到廳堂後面廚房裡去了。
〃你們大家來幫忙呀。慧,影,佩珠……都來呀。〃碧回過頭笑著喚那幾個女子。影馬上跟了去。慧應了一聲,卻依舊留在天井裡。佩珠已經走上廳堂,卻被志元喚住了。志元說:〃佩珠,你不要去,我們陪仁民談談話。〃
賢跟在佩珠後面,佩珠迴轉身子對賢說:〃賢,你進去吧。〃
她走回天井裡,靠了一株龍眼樹站著。
仁民正在天井裡踱著,一面和志元談話。他看見佩珠,便站住把她端詳了一下,微笑說:〃佩珠比從前高了些。從前她梳兩根辮子垂在腦後,好像一個小姑娘。〃
志元第一個粗聲笑起來,接著別人都笑了。佩珠自己也忍不住笑,她並沒有紅臉,卻說道:〃聽你這口氣好像你就是我的父親。你現在真的老了。〃
〃你說我老?我不相信。我們這班人是不會老的。〃仁民最不願意別人說他老,他聽見就要分辯,他的態度是半正經半開玩笑的。
〃說得好。〃志元在旁邊拍手稱讚起來。仁民掉過頭看他,笑道:〃你還是從前那個樣子。〃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嗎?〃志元哈哈笑道。〃還有那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我只記得她姓熊……你那個時候正愛她愛得發昏。她嫁給那個官僚去了……你為了她還罵過我。〃
仁民用責備的眼光看了志元一眼,似乎怪他不該說出這些話。他把眉頭略微一皺,低聲說:〃她已經死了。她嫁了那個官僚不到一年就孤寂地死在醫院裡。我不知道她的墳在什麼地方。人死了,也用不著再提了。〃他的聲音有些苦澀,他也不再說下去,便埋下了頭。
眾人都知道仁民和那個姓熊的女人的關係,志元和佩珠知道得更清楚,因為那時候他們都在S地;尤其是佩珠,她想到那個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病弱的女人,心裡也很難過。志元后悔不該提起那個女人,卻找不出話來表示歉意,他有點窘,他以為仁民在暗暗地吞眼淚。
仁民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是乾的。他吐了一口氣,驚訝地問眾人道:〃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
志元又在仁民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佩珠卻朗朗地說了:〃我只記得她的一句話: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仁民感動地看了佩珠一眼,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們以為我還在想念她嗎?我的心已經很平靜了。佩珠,你一定可以看出來。〃他又抓住志元的膀子說:〃我不會再為那些事情流淚了。你不要替我擔心。我比從前強健多了,我不需要安慰。〃他把眼睛抬向天空看。天空是藍的,非常清朗,沒有云。光耀奪目的太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埋下頭,眼睛裡全是金光,並沒有那張悽哀的面龐。
志元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埋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就和〃哎喲〃相似,彷彿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他抬起頭,嘴邊盡是鼻涕和口涎,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乾淨了。
〃志元,你哭了?〃慧在旁邊嘲笑說,她正在和敏說話,便回過頭來看志元。
〃慧,你幾時看見我哭過?〃志元著急地分辯道,又張開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黃牙。〃你們女人家才愛哭。〃
〃我不承認,〃佩珠插嘴說。〃你幾時又看見我們哭過?〃
這時候碧從廳堂門後面探出一個頭來高聲喚道:〃佩珠,佩珠。〃
〃什麼事?〃佩珠掉過頭去看碧,眾人都把眼睛掉向那邊看。
〃你來呀。〃碧命令似地說。
〃快吃飯了吧,〃敏故意做出著急的樣子問碧。
碧不答話就把頭伸了回去,佩珠半跑半走地到後面去了。
慧在旁邊開玩笑似地回答敏說:〃不勞動的人就沒有飯吃。〃
賢從裡面端了一碗菜出來,口裡叫著:〃菜來了,大家快把桌子收拾好。〃眾人忙著進屋去安排。只有仁民和志元還留在天井裡。
〃不許慧吃飯。〃志元大聲說,但是沒有人理他,慧已經跑進廳堂後面廚房裡去了。
〃在裡面吃,好嗎?〃敏從房裡出來問仁民道。
〃在天井裡吃吧,今天又不會下雨,〃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