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編修退下。坐中立起一位白髯老者,大眾認得是葆中堂。
他顫巍巍的開言道:姨太太有子,升做正太太,咱們旗子裡的老例,管他什麼出身。請老太太借他冠帔,行了禮,將來再請誥命。
臺上臺下,聽了這番話,都說老前輩言之有理。那臺下右邊,又走上一位老太太來,大眾認得是李修撰的太夫人,也開言道:我也是妓女出身,我也是姨娘出身,先老爺將我作為繼室,如今兒子也中狀元,我已受過兩番封誥了。從前韓世忠的妻梁氏,也由妓女封到忠勇夫人。鄭元和的妻李氏,也從妓女封到汧國夫人。妓女有什麼關礙,但願江年兄年嫂,同我一樣,生個兒子,高中狀元。
臺下一班太太,無不贊成,七手八腳,擁了滕氏下臺,替他到後廳穿補服,掛朝珠,自頭至足,換得嶄然一新,重行出廳。到了江編修謝過老師,謝過同鄉同年,謝過諸位女眷,雙雙拜了太夫人。兩個小孩,乳孃抱著,也拜了父母。正廳花廳內廳,一律開宴。老師、鄉長自然首座,同年在旁作陪。葆中堂道:“江年兄這段佳話,也是年嫂有志向上,用心擇人,才能由九淵升到九天。江年兄的前程,是不可限呢!咱們旗門子裡,新出了一樁事,便是貝勒奕繪的側福晉,什麼叫做太清,原是姓顧蘇州人。繪貝勒弄他進邸,便違了禁止漢裝婦女入宮的祖訓了。繪貝勒從福晉歿後,異常寵愛,同他踏雪遊山,披著紅斗篷,撥著鐵琵琶。演那王嬙出塞的故事。繪貝勒的詞,叫《西山樵唱》;太清的詞,叫《東海漁歌》,兩人附庸風雅。
在那逛廟的時候,結識了龔主事。傳消遞息,盡是蒙文蒙語。
繪貝勒已經覺察了,側福晉立逼大歸。如今還尋龔主事,要他性命呢!“
李修撰道:“這種匣劍帷燈的事,焉知不出於仇口?
定愈已經襆被出京了,大眾都說定盦在宗人府補了大事,常到繪貝勒邸中白事。貝勒待如上賓,才同太清互通款曲。我想評中內外隔絕,一個小小主事,如何見得側福晉?即使僥倖一見,宮監侍婢,隨侍左右,那裡能夠說些閒話?若論每月逛廟,有多少王公、福晉、格格,尤其不便一語。況且定盦首突頂凹,頦昂額抑,短矮瘦小,太清斷不要這種面首。繪貝勒也太多疑了。“
舉座談笑一回,送了座主上車。這些同鄉同年,也都滾滾絕塵而去。
所說的這龔主事定盦,名叫自珍,系仁和龔暗齋觀察的兒子,龔文恭公的侄兒,生平交遊山僧畸士,以及閨秀優娼。那年殿試出場,翹然以大魁自命。不料用了主事,他便叫頡雲夫人,專學小楷,連姬妾寵婢,都能夠館閣字型。以此狂傲怪僻,輕薄同僚,大眾每想乘間驅逐。他說叔父文恭公,如何不通,只知道五色書學問,便是紅面縉紳,黃面京報,黑麵稟帖,白麵知會,藍面帳簿,其餘還有那個在他眼裡。他京中住在仁錢會館魁星閣下,上層魁星,中層孔子,下層住各。定盦書聯於柱道:告東魯聖人有鰥在下聞西方佛說非法出精這種遊戲狎侮,盡是要受人指摘的。此番趁著繪貝勒一怒,將他趕出京城,究竟有什麼憑據呢?因他詩中有兩句道:“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太清好著白衣,所以隱隱約約,留著這個影子。另外還有幾闋詞,叫做《桂殿秋》、《憶瑤姬》。《夢玉人引》,都說是為著太清譜的。那《桂殿秋》的前幅,還有小引道:庚午六月望,夢至一區。雲廊木秀,水殿荷香,風煙鬱深,金碧嵯麗,蕩夜氣之空濛,都為一碧。散清景而離合,不知幾重?一人告餘,此光明殿也。醒而憶之,賦兩解:明月外,淨紅塵,蓬萊幽窅四無鄰。九霄一派銀河水,流過紅牆不見人。
驚覺後,月華濃,天風已度五更鐘,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第幾重?
那《憶瑤姬》道:唳鶴吟鸞,悄千門萬戶,夜色塵寰。玉京宮殿好,報九霄仙佩,不下雲軿。今生小謫,知自何年?消盡瓊顏料,素娥今夕無人問,裙袂生寒。
便萬古只對晶盤,斂莊嚴寶相,低坐嬋媛,縱無淪落恨。
恨玉笙吹徹,徹骨難眠。雙成問訊,青女憑肩。瑤華筵宴罷,長風起,吹墮奇愁到世間。
那《夢玉人》引道:一簫吹瓊闌月出錦雲飛,十丈銀河,挽來注向靈扉,月殿霞窗漸春空仙速參差,報道梁清已寒了羅幃。
陡然闖得青鳳下西池,奏記簾前佩環聽處依稀,不是人間話,何緣世上知?夢迴處,摘春星,滿把累累。
這三闋詞傳抄出來,益發鑄成大錯。定盦一溜煙從江淮下來,真是布衣將敝,豆粥難求。幸遇湯雨生贈了一襲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