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的音量,像裂開的鋼絲對脆弱的神經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這時候,電話響起,一把搶過聽筒,以為十萬火急的資料已經送到,你急促不耐幾近兇悍地說“喂”──那一頭,卻是他悠悠的湖南鄉音說:“女兒啊,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細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你像惡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短促的“怎麼樣,有事嗎?”
他被嚇了回去,語無倫次地說:“這個──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憲兵同學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生香味觸法──然後把氣徐徐吐出,調節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壕裡注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乾裂,說不出話來。
那一頭蒼老的聲音,怯怯地繼續說:“幾個老同學,憲兵學校十八期的,我們一年才見一次面。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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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
“喂──今天好嗎?心經寫了嗎?”
“太久沒寫字,很多字都不認得了。”
“試試看,媽媽,你試試看。”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裡的家鄉。“愛己”要他挑著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裡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走了。
今天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有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隻竹畚箕裡,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捲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揹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豔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佈滿塵土。
父親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粘在輓聯上,猛一看以為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著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著一圈鄉人。母親也坐著,冰冷著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著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為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抬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著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著你。這些人,你心裡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著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揹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僱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著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裡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溼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