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傳》,還有他費了二十年的時間才解讀了的吐火羅文,在吐火羅文研究領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權威。我並非天才,六七種外語早已塞滿了我那渺小的腦袋瓜,我並不想再塞進吐火羅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訴我的是他的決定,一點徵求意見的意思都沒有。我惟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謹遵命。現在回憶起來,冬天大雪之後,在研究所上過課,天已近黃昏,積雪白皚皚地擁滿十里長街。雪厚路滑,天空陰暗,地閃雪光,路上闃靜無人,我攙扶著老爺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現在我真覺得,我身邊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為了學術,不惜衰朽殘年,不顧自己的健康,想把衣缽傳給我這個異國青年。此時我心中思緒翻騰,感激與溫暖並在,擔心與愛憐奔湧。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2)
二戰期間,我被困德國,一呆就是十年。二戰結束後,聽說寅恪先生正在英國就醫,我連忙給他寫了一封致敬信,並附上發表在哥廷根科學院集刊上用德文寫成的論文,向他彙報我十年學習的成績。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問我願不願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為全國最高學府,名揚全球;但是,門檻一向極高,等閒難得進入。現在竟有一個天賜的機遇落到我頭上來,我焉有不願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薦給了當時北大校長鬍適之先生,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文學院長湯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學術界有極高的聲望,一言九
鼎。北大三位領導立即接受。於是我這個三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在國內學術界尚無籍籍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北大的大門。唐代中了進士,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我雖然沒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為北大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心中有點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在此後的三年內,我在適之先生和錫予( 湯用彤 )先生領導下學習和工作,度過了一段畢生難忘的歲月。我同適之先生,雖然學術輩分不同,社會地位懸殊,想來接觸是不會太多的。但是,實際上卻不然,我們見面的機會非常多。他那一間在孑民堂前東屋裡的狹窄簡陋的校長辦公室,我幾乎是常客。作為系主任,我要向校長請示彙報工作,他主編報紙上的一個學術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談學術問題,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待人親切和藹,見什麼人都是笑容滿面,對教授是這樣,對職員是這樣,對學生是這樣,對工友也是這樣。從來沒見他擺當時頗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會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導師會上,在北京圖書館的評議會上,我們也時常有見面的機會。我作為一個年輕的後輩,在他面前,決沒有什麼侷促之感,經常如坐春風中。
適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決不老氣橫秋,而是活潑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難忘。有一次召開教授會,楊振聲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貴的古畫,為了想讓大家共同欣賞,他把畫帶到了會上,開啟鋪在一張極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嘖嘖稱讚。這時適之先生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桌前,把畫卷了起來,做納入袖中狀,引得滿堂大笑,喜氣洋洋。
這時候,印度總理尼赫魯派印度著名學者師覺月博士來北大任訪問教授,還派來了十幾位印度男女學生來北大留學,這也算是中印兩國間的一件大事。適之先生委託我照管印度老少學者。他多次會見他們,並設宴為他們接風。師覺月作第一次演講時,適之先生親自出席,並用英文致歡迎詞,講中印歷史上的友好關係,介紹師覺月的學術成就,可見他對此事之重視。
適之先生在美國留學時,忙於對西方,特別是對美國哲學與文化的學習,忙於鑽研中國古代先秦的典籍,對印度文化以及佛教還沒有進行過系統深入的研究。據說後來由於想寫完《 中國哲學史 》,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開始認真研究中國佛教禪宗以及中印文化關係。我自己在德國留學時,忙於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以及佛典拼命,沒有餘裕來從事中印文化關係史的研究。回國以後,迫於沒有書籍資料,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注意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解放前的三年中,只寫過兩篇比較像樣的學術論文:一篇是《 浮屠與佛 》,一篇是《 列子與佛典 》。第一篇講的問題正是適之先生同陳援庵先生爭吵到面紅耳赤的問題。我根據吐火羅文解決了這個問題。兩老我都不敢得罪,只採取了一個騎牆的態度。我想,適之先生不會不讀到這一篇論文的。我只到清華園讀給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