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遍她毫無反應,有一天之雍便道:“我們的事,聽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隨時可以停止。這次他走了不會再來了。
他們在沙發上擁抱著,門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鳥。對掩著的黃褐色雙扉與牆平齊,上面又沒有門楣之類,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來高的鳥?但是她背對著門也知道它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畫在牆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沒加油漆,是遠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隨時可以站起來走開。
十幾年後她在紐約,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來,先洗個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婦在女傭來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掃一番。
急死了,都已經四個月了。她在小說上看見說三個月已經不能打了,危險。好容易找到的這人倒居然肯。
懷孕期間乳房較飽滿,在浴缸裡一躺下來也還是平了下來。就像已經是個蒼白失血的女屍,在水中載沉載浮。
女人總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頭背心,淡茶褐色斜紋布窄腳袴。汝狄只喜歡她穿長袴子與鄉居的衣裙。已經扣不上,鈕釦挪過了,但是比比說看不出來。
“生個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說,也有點遲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
門鈴響,她去開門。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門度假去了,地方相當大。一個矮墩墩平頭整臉三十來歲的男子,蒼白,深褐色頭髮,穿戴得十分齊整,提著個公事皮包,像個保險掮客,一路進來一副戒備的神氣。
“這裡沒人。”她說。那是他的條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領他進臥室,在床上檢驗。他脫下上衣,穿著短袖襯衫,取出許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來是用藥線。《歇浦潮》裡也是“老孃的藥線”。身死異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藥線上,時空遠近的交疊太滑稽突梯了。
“萬一打不下來怎麼辦?”她著急的問。
“你寧願我割切你?”他說。
她不作聲。一向只聽見說“刮子宮”,總以為是極小的手術。聽他說得像大切八塊一樣,也覺得是恫嚇,但是這些事她實在模糊。
他臨走她又說:“我就是怕打不下來,不上不下卡在那裡。四個月了。”
“不會的。”但是顯然也在心裡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電話。”
他給了個電話號碼,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跟一個瑪霞通電話,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貨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瑪霞不見得是真名字(奇*書*網^。^整*理*提*供),也不見得是在家裡等電話。
他走了。
沒一會,汝狄回來了,去開碗櫥把一隻劈柴斧放還原處。這裹有個壁爐,冬天有暖氣,生火純為情調。
“我沒出去,”他說,“就在樓梯口,聽見電梯上來,看見他進去。剛才我去看看他們這裡有些什麼,看見這把斧頭,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個什麼,我殺了這狗孃養的。”
這話她聽了也不覺得奇怪。憑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來他也許與她十幾歲影迷時代有關,也在好萊塢混過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說。
也積不下錢來。打撲克談笑間買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賣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說‘汝狄在錢上好’”——劇情會議上總是推他寫錢的事。
“我是個懦夫。”他說。他們離西部片的時代背景不太遠,有時候會動不動對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我們這麼好也真是怪事)。”他有點納罕也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我向來是hit and run(闖了車禍就跑了)。”他說。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拖著根線頭,像炸彈的導線一樣。幾個鐘頭後還沒發作,給瑪霞打了個電話,這女店員聽上去是個三十來歲胖胖的猶太裔女人,顯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沒再打去。
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裡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裡足有十吋長,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