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不行了,看著總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過雙角子那麼大。”李媽說。
“你小。”
“還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們這都叫沒辦法,出來幫人家,餘大媽家裡有田有地,有房子,這麼大年紀還出來。”
餘媽不作聲。韓媽也沒介面。碧桃和餘媽都是卞家陪嫁來的,背後說過,餘媽是跟兒子媳婦嘔氣,賭氣出來的。兒子也還常寫信來。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餘媽說。
北邊有這種“土狗子”,看上去像個小土塊,三四寸長,光溜溜的淡土黃色,式樣像個簡化的肥狗,沒有頸子耳朵尾巴,眼睛是兩個小黑點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簡直分不出來,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見了,因此總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給我扇子上燙個字。”李媽說。她們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認錯了。用蚊香燙出一個虛點構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燒出個洞。
鄧爺在門房裡熄了燈,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鄧爺不出來乘涼?裡頭多熱!”韓媽說。
鄧爺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來。
碧桃竊笑道:“鄧爺真有規炬,出來還非要穿上小褂子。”
鄧爺瘦瘦的,剃著光頭。剛到盛家來的時候是個書僮,後來盛家替他娶過老婆,死了。
“我學鄧爺送帖子。”打雜的也是他們同鄉,有時候鬧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轎子前面緊跑幾步,然後一個箭步,打個千,同時一隻手高舉著帖子。
鄧爺一絲笑容也沒有。
九莉想說“鄧爺送帖子給我看”,沒說,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兩年他曾經帶她上街去,坐在他肩頭,看木頭人戲,自掏腰包買冰糖山楂給她吃,買票逛大羅天遊藝場。
有一次她聽見女傭們嗤笑著說鄧爺和“新房子”的兩個男僕到堂子裡去。
“什麼堂子?”
“嚇咦!”韓媽低聲嚇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門房裡玩,非常喜歡這地方。粗糙的舊方桌上有香菸燙焦的跡子。黃籐茶壺套,壺裡倒出微溫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筆硯賬簿信箋,儘她塗抹,拿走一兩本空白賬簿也由她。從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來,找人用墨筆在鼻孔裡抹點墨。冷而溼的毛筆舐了她一下,一陣輕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給鄧爺買皮袍子。”她說。
“還是大姐好。”他說。九林不作聲。他正在鄧爺的鋪板床上爬來爬去,掀開枕頭看枕下的銅板角子。
“我呢?我沒有?”韓媽站在門口說。
“給韓媽買皮襖。”九莉說。
韓媽向鄧爺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大姐好。”
門房裡常常打牌。
“今天誰贏?”他們問她。
樓上女傭們預先教她這樣回答:“都贏。桌子板凳輸。”
兩個燒煙的男僕,一個非常高而瘦,三角臉,青白色的大顴骨,瘦得聳著肩,像白無常,是後薦來的,會打嗎啡針。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為了戒賭,曾經斬掉一隻無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來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頭還剩一個骨節,末端像骰子一樣光滑蒼白。他桔皮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長子戳了他的壁腳,矮子氣喔,氣喔!說要宰了他。”李媽兼代樓下洗衣服,訊息較靈通。
打雷,女傭們說:“雷公老爺在拖麻將桌子了。”
雨過天青,她們說:“不會再下了,天上的藍夠做一條袴子了。”
她們種田的人特別注重天氣。秋冬早上起來,大聲驚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見對街一排房屋紅瓦上的霜,在陽光中已經在溶化,瓦背上溼了亮瀅瀅的,窪處依舊雪白,越發紅的紅,白的白,燁燁的一大片,她也覺得壯觀。
“打風了!”
颳大風,天都黃了,關緊窗子還是桌上一層黃沙,擦乾淨了又出來一層,她們一面擦一面笑。
韓媽帶她一床睡,早上醒來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對小牛一樣。九莉不喜歡這樣,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過來的時候舌頭有清氣,原氣,對眼睛好的。當然她並沒說過,蕊秋在家的時候她也沒這樣過。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規矩,每天和餘媽帶他們到公園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蓋的羊毛襪。一進園門,蒼黃的草地起伏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