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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久後拒絕了杜知縣的邀請,我說,現在我只是一個走索藝人,有誰會來謀害一個走索藝人呢?我不怕眾人圍觀,對於賣藝人觀者越多越好,這麼多的香縣百姓給我捧場,我相信我的走索會做出絕活來的。這天走索王雜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觀者像蟻群密佈在街頭空地周圍。燕郎和小女孩玉鎖的踏滾木已經博得了陣陣喝彩,而我在懸索上做的鶴立亮相激起一片雷鳴暴雨般的歡呼聲,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作為一個走索藝人已經得到了認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還聽見了另一種若有若無的回聲,它來自那隻灰雀不知疲倦的喉舌,那隻灰雀從鳳嬌樓的屋簷上向我飛來,灑下一路熟悉的超越人聲的哀鳴:亡……亡……亡。

從香縣街頭開始,我的走索王雜耍班名聲大噪,風靡一時。後來的《燮宮秘史》記載了走索王雜耍班的絕伎和獻藝時萬人空巷的場面。著書人東陽笑笑生認為走索王雜耍班的成功是一種偶然和意外,“燮歷晚期國衰人怨,萬業蕭條,樂伎梨園中惟走索王雜耍班一枝獨秀,並非此班懷有天響絕伎,皆因走索王身為前代廢君,趨合了百姓看戲莫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淪為賣藝伎人,誰人不想親睹古往今來的奇人罕事?”《燮宮秘史》對此的判斷也許是準確的,但是我相信沒有人能夠知道我後半生的所有故事,沒有人能夠讀懂我後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東陽笑笑生還是別的什麼無聊文人。到了次年春季,雜耍戲班已經擴大成一個擁有十八名藝人二十種行伎的大班子,這在燮國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雜耍班所經之處留下了一種世紀末的狂歡氣氛,男女老幼爭相趕場,前來驗證我搖身一變成為走索王的奇聞。我知道他們的歡呼雀躍是因為我給他們垂死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歡樂,給天災人禍陰雲密佈的燮國城鄉帶來了一息生氣,但我無法承受人們對一個廢貶君王的頂禮膜拜,面對人們歡呼燮王的狂潮,我不無辛酸地想到黑豹龍冠的騙局矇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經頭戴龍冠的人如今已經逃離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宮牆外的芸芸百姓卻依然被黑豹龍冠欺騙著。作為一個參與了大騙局設定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卻永遠無法為那些純樸而愚鈍的人群指點迷津。

流徙賣藝的路似乎已接近終點,小女孩玉鎖即將抵達她朝思暮想的京城。進京之前我們在酉州搭臺獻藝三天,似乎有意無意地推遲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玉鎖那幾天像一隻陀螺繞著我旋轉,向我打聽有關京城和大燮宮的種種事物,我竟然無言以對,只說了一句,到了那裡你什麼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郎那裡,我看見燕郎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裡飽含著憂愁之色。

為什麼你們不高興?你們害怕進京城嗎?玉鎖說。害怕。燕郎說。害怕什麼?害怕京城裡的人不看我們賣藝嗎?不。害怕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語道破我心中的疑懼。隨著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棧裡輾轉難眠。我想像著我在舊日的臣相官吏皇親國戚面前的那場走索表演,想像永恆的仇敵端文是否真的已經將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宮後面的草地上搭臺走索,是否會有一枝毒箭從大燮宮的角樓上向我射來,最終了結我數典忘祖離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諱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雜耍班必須最終抵達京城,那是一場儀式的終極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雜耍班拔柵撤營,十八名藝人帶著所有雜耍器具乘坐三輛馬車離開酉州北上。那是個薄霧瀰漫的早晨,燮國中部的田野充滿著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鋤地的農人在路邊看見了這群后來悉數失蹤的藝人。你們要去哪裡?農人們說,北方在打仗,你們去哪裡?去京城賣藝。小女孩玉鎖在車上響亮地回答。

春天彭國大舉進犯燮國,彎曲綿長的國境線兩側打響了三十餘次戰役。走索王雜耍班的藝人們對頻繁的戰爭已習以為常,他們朝北遷徙而去,路上談論著那些業已失傳的雜耍伎藝,偶爾也談粗鄙下流的偷情、亂倫以及床第之事,其間夾雜著八歲女孩玉鎖懵懵的半知半解的笑聲。在巡迴獻藝的路上藝人們總是如此快樂,對於即將來臨的燮國的滅頂之災渾然不覺。他們於農歷三月七日凌晨抵京,據《燮宮秘史》記載,這一天恰恰是彭國的萬人大軍長驅直入燮京城門的忌日,現在看來這種巧合似乎是歷史的精心安排。

三駕馬車透過京城南門時天色微熹,城牆下的水壕裡飄來那種熟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爛後的酸臭味。吊橋放下了,城門洞開著,如果抬頭觀察城樓上高高的旗杆,不難發現燮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