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老人表示敬意,那就是徐企平老師。 其實我與他的關係並沒有胡錫濤先生所說的那樣親密,因為在學校裡隔系如隔山,再加上師生之分、年齡之差,以前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作為一個真正的斯坦尼研究專家,他在文匯報社期間與胡錫濤先生鬧得最僵,彼此很少講話,但是胡錫濤先生關於我和我的家庭的瞭解,都來自於他,可見他們兩個人除了學術爭吵之外,餘下來的談話內容就是我了。 我在胡錫濤先生的回憶文章中看到,徐企平老師每次談了我之後,都請求胡錫濤先生幫幫忙,能不能透過市裡寫作組的關係,救救我父親,救救我全家。須知,這是一個在學術觀點上寸步不讓的耿直藝術家,居然為了一個並不熟悉的年輕學生,在向自己的辯論對手求情! 其實,善良的胡錫濤先生當時也毫無辦法,因此在“文革”十年間,我的父親和我的家庭始終未能獲救。 讓我感動的是,徐企平老師從來沒有把這一切告訴我。二十年後我擔任他所在學院的院長多年,徐老師的生活過得並不順心,卻也從未向學院提過什麼要求。見到我只是親切一笑,好像我們從來未曾在艱難歲月相遇。 感謝胡錫濤先生用回憶錄讓我得知,在我陷於災難深淵底層的時候,曾有一雙無力的手,一次次向我拋投過援救的纜繩。 天下有很多關鍵時刻的援救,是被援救者所不知道的。這正像,天下有很多關鍵時刻的傷害,是被傷害者所不知道的。世事繁雜,時間匆匆,重者隱之,輕者顯之,真言如風,偽言如磐,真正知道的究竟能有多少? 讀到胡錫濤先生的回憶錄後我立即透過學院的現任領導葛朗先生,快速尋找早已退休的徐企平老師。 我為徐企平老師準備了一桌飯菜,人少菜多,他很感驚訝。我舉起酒杯說:“徐老師,這是歸還三十多年前的飯票,我實在欠得太多了。” 年逾古稀的徐企平老師哈哈大笑,說:“飯票?忘了!” 是的,那些飯票,他當時借給我不久,就可能已經忘記了。 對我來說,一直想忘而忘不掉的,竟然是飢餓,二十歲的飢餓。 前幾年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人聽了謠言撰寫誹謗文章,把三十多年前我快餓死的那個階段說成飛黃騰達。我本想找來所有借給我飯票的一大堆證人,與他面對面地召開一個有趣的記者招待會,但等見了他一面,我就取消了計劃。回來後很多朋友責問我為什麼如此寬容他,我說,見到他就心軟了——不飢餓的二十歲,油亮亮的二十歲,有權利胡說八道的二十歲,讓我心軟。 更何況,他也姓餘。  '返回目錄'  
冬天的斯坦尼(6)
臨近下鄉,我就不去文匯報社了。自己家裡本多傷心事,又與同班同學一起張羅了一個追悼會,追悼那位得尿毒症而死、讓胡錫濤先生流淚的周啟平同學。 周啟平同學原先在宿舍裡與我腳對腳睡。他是一個孤兒,由一位不識字的養母養大,生活艱難,卻愛書如命。他節衣縮食地摳出每一分錢來買書,只要聽到哪個書店有了一本期待中的新書,不管多遠,他都會在課餘時間趕去買來。平日逛街,也只為買書。每買來一本,至少成為全班男同學的盛事,爭相翻閱,有時女同學也會到男生宿舍裡來看看他的書架。那年月好書出得不多,他又受制於經費,一共也就買得半箱子的書罷了。“文革”開始,書店蕭條,他也就無書可買,無街可逛,不久便生病了。病中一度神志昏迷,怒罵世間惡人,清醒時只想書籍和同學,還曾多次託人帶信要我去看他。到他臨終,他的養母已悲痛欲絕,全由我們同學操辦後事。 這個追悼會開得震天撼地,幾乎每個同學都把嗓子哭啞了。原因是;“文革”一來,很多同學像周啟平同學一樣突然成了孤兒,父親找不到了,母親也找不到了,現在又要離開書本、學校,投身荒野。哭周啟平就是哭自己,哭大家。那天上海龍華殯儀館裡的情景,我們班的同學直到幾十年後回想起來,還兩眼發怔。 我為這個追悼會寫了一副輓聯,高掛在靈堂中間: 父親何去?孃親何去?孤身一人走寒冬; 教室空也,街市空也,半箱遺書付狂風。 記得我趴在地上用大毛筆寫這副輓聯的時候,身後已是同學們的一片嗚咽。  '返回目錄'  
冬天的斯坦尼(7)
我的父親在何處,我倒是知道的。 下鄉前又去看了他一次。他單位造反派說,這個人沒救了,居然在關押期間盜竊上級的機密檔案! 在隔離室見到爸爸後,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是看了一份造反派遺忘在廁所裡的王少庸關於清理階級隊伍的報告。王少庸是當時上海市的一個領導,被造反